2015年,故宫博物院建院九十周年,推出“石渠宝笈特展”,被誉为中国传世名画之首的《清明上河图》真迹公开展出。消息传开,观者如潮;在长达一个月的展览期间,从武英殿到太和殿广场,观展的队伍逶迤千米,不少观众为先睹为快,排队多达十个小时,才能如愿以偿观赏几分钟。每天清晨午门一开,就会出现数百人奔跑冲向武英殿展馆的盛大场面,这一现象被媒体称为“故宫跑”。
从此“故宫跑”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被人们津津乐道;而《清明上河图》这一艺术瑰宝再一次走进大众视野,受到大众关注。
然而所有观展者期待已久看到的真的是一千多年以前北宋张择端亲笔所画的那幅《清明上河图》吗?
是!也不是!因为映入大家眼帘是一张貌似半成品的画作!即作品一部分有色一部分没有色。
难道张择端当初画的就是一幅半成品作品吗?抑或是张择端粗心大意上了一半色另一半忘记上色了?还是——张择端的原作压根就是一幅墨笔画,一幅本来就不准备上色的素色长卷作品?
新发现: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原作为素色
“《清明上河图》原作为素色”这个论断是由故宫博物院研究室主任、开封《清明上河图》研究会会长余辉先生和其恩师薄松年先生以及我先后发现的。
所不同的是:余辉先生在其恩师的指引下做了考证;而我则是在反复临绘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艺术实践过程中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后发现的。
余辉先生的恩师薄松年先生曾在明代孙鑛著《书画跋跋》中看到关于《清明上河图》卷有“初落墨相家,寻入天府,为穆庙所爱,饰以丹青”的记载;余辉先生从此开始了漫长研究和探寻考证,一直追溯到孙鑛《书画跋跋》引文的出处。
隆庆元年(1567),王世贞在朝里讼父王忬冤案:嘉靖年间,内阁首辅严嵩得知员外郎王振斋藏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便派蓟门总督王忬(王世贞父)去说他,王振斋不肯就范,找名家临摹一幅送给严嵩,装裱过此画的装裱师告知严嵩其假,严嵩以 “欺相之罪”囚禁王振斋,王振斋供出真迹在其舅父陆治处,严嵩从陆治手中夺得真迹,王振斋死在狱中。严嵩为灭口,在嘉靖38年(1559)以“治军失机”罪斩王忬于西市。王世贞因其父曾背负《清明上河图》冤案,十分关注该图入宫后的事情,记录在他的《弇州山人四部续稿》里:“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有真赝本,余俱获寓目。真本人物舟车桥道宫室皆细于发,而绝老劲有力。初落墨相家,寻籍入天府,为穆庙所爱,饰以丹青。”此文后被明朝大臣孙鑛抄录在《书画跋跋》里。嘉靖末年,严嵩父子被废黜抄家,《清明上河图》入内府。次年世宗驾崩,穆宗登基,不喜欢《清明上河图》墨笔风格,便敕令宫廷画师为画染色,宫廷画师染色一半后觉得不如素色淡雅,穆宗亦有同感,急令停工。于是后世所能看到的《清明上河图》卷,呈现出许多人物衣服和物件等并未上色纯白描勾勒和有的地方已经敷色的好像半成品了。
我的发现之旅则充满了艰辛、疑惑甚至苦闷,而苦思不得、一朝豁然的快乐也非亲历者所能体会。
我为什么要临绘《清明上河图》?
众所周知,名画是有保存寿命的,即使再好的修复、揭裱,也无法保证它永恒。而古代书画对环境要求如温度、湿度、灯光等都很苛刻敏感。一级文物规定展出时间都非常短暂,展出一次就得休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像《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国宝级文物,更是如此,展出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由于好多真迹越来越无法公开展示,临摹复制便成为唯一让文物继续流传的方式。个别精致的临摹作品甚至被称为“第二文物”。但由于手工临摹绘制工序繁琐费时,所以好多古代书画还是靠高科技扫描或高清拍照后,用电脑在宣纸绢布上喷涂。欣赏这类被称为高仿的复制品当然“如见真迹”,但与手工临摹相比,视觉感、触觉感、线条感、笔墨感、清晰度等方面相去甚远,甚至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国家文物局副局长、中国收藏家协会会长阎振堂先生由于工作关系在故宫博物院数睹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原迹,对择端绢本已近千年,每展卷陈损益显常怀远虑,盖纸寿千年,绢寿八百。得知我不畏艰难,怀愚公之志要临绘《清明上河图》,非常赞赏并给予了极大的鼓励。于是我克服一切困难,三年内,两次通临《清明上河图》,得偿所愿并受到社会各方面的关注。
张择端的名字给了我一把解读他的钥匙
首先是读画,这一点类似书法学习的读帖。
我细心研读此画达一个多月。我当时观看的是高清彩色影印本,发现画作局部着色处略显突兀,有刻意敷色之疑,总不及全部墨笔更具神韵。随后下载原作高清彩图,PS处理为纯灰色后,文人画审美意趣跃然而出。尤其是卷首所绘枯树、河滩及坡石等,欧阳修《鉴画》所谓“萧条淡泊” 之意及“闲和严静趣远”之境更加淋漓尽致。于是一个大胆的猜疑油然而生,张择端为什么要为画作上色?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张择端当时就是素墨完成此作的?
带着疑惑和猜测,我进入临绘的第二个阶段。一边临绘一边广泛阅读相关著作。我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个和我隔了一千多年的古代画家;关于他的生长环境,他的审美,他的思想。因为我知道,所有的答案,一定藏在他的思想和灵魂里。
首先,他的名字给了我一把解读他的钥匙。
藏于故宫博物院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后有金人张著跋文:“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这是史料中关于张择端唯一的记载。考其名察其字索其地: “择端”出自《孟子·离娄下》:“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正道”出自《论语·学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东武,鲁古地名,隋开皇十八年(598)改东武为诸城,沿用至今。生于儒家发源地的张择端及其父辈,与生俱来思想和血液里都浸透了儒家的思想和美学,交友择端、学道取正;顺理成章,孔子提出的“绘事后素”的审美思想想必自然要影响他。
《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朱熹集注:“绘事,绘画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又注“素,粉地,画之质也。绚,采色,画之饰也。”南怀瑾《论语别裁》解释:绘画完成以后才显出素色的可贵。对处于封建社会文化艺术巅峰且时刻关注国运民生的北宋画家张择端来说,他的作品底色怎么可能是充满艳俗和烟熏火燎的浓墨重彩画呢?更不用说是描述市井生活和汴京生活的风俗画。正如仙女落入凡尘依然是仙女,俗客迈入瑶池却不一定成仙。
就在我对《清明上河图》原作应为素色的猜测越来越自我肯定时,我有幸与余辉先生相识并给我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好消息。2020年底,余辉先生观摩了我的临作,赞赏之余,叮嘱我别上色,并告诉我原画就是素色墨笔。至此,长时间苦苦追寻的结论终于得到印证,也标志着我与余辉先生的研究殊途同归。
临绘《清明上河图》发现的疑点
在我两次通临《清明上河图》期间,好多疑惑不断涌现,有的随着阅读相关著作已逐一解开,但仍有许多疑惑和新的发现,特大致罗列如下,抛砖引玉,与广大爱好者研讨。
1.画幅前后笔法不同,个人以为有两种可能:
A.张择端边学画边创作;B.可能是一个团队集体完成。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载郭忠恕让王士元补画:“而忠恕于人物,不深留意,往往自为屋木,假士元为人物于中,以成全美。”同书又记载师法卫贤的何遇“善画宫室池阁,……其间人物则假手于人”。描绘如此丰富多彩的画面,精心刻画众多的人物及建筑物,一人之力确实难以驾驭。
2.孙羊店前大胡子为说书者,不太可靠。从外貌上看,大胡子有《风尘三侠》中虬髯客的影子,不像是满腹经纶的说书人,更像是江湖人士,突遭事故,甚至有杨志卖刀砍人后被围观的相似情节。《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由此推断,说书者及听众,应该是在棚下进行,说书者或席地而坐或手执道具。倒是画中再往右临近河流处地上坐着的卖药老人,更像是边卖药边说书;而每场说书起码要一两个时辰,长时间围在孙羊店门口,严重影响孙羊店生意,人家也肯定不会同意的。
3.卷尾有一书生独坐阁楼,冥思苦想,大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结合我对张择端心境的揣摩,怀疑这是张择端的自画像。从构图及画中人姿势与面相解读:居于解命店(画中人的左侧绘制了一群书生围着一位老者解命,并刻意挂着解命招牌)旁而不解命,同为书生模样,却不同流合污,不信命运安排。可以想象到张择端特立独行,甚至有点桀骜不驯。纵览好多名画,将自己巧妙地隐藏在画中某个角落的现象非常多,如拉斐尔《雅典学院》、伦勃朗《夜巡》、张大千《文会图》、徐悲鸿《田横五百士》等。
4.通过两次临绘的实践,我认为张择端要完成《清明上河图》,从构思到封笔,需要在艺术上解决如何表现宏大的场景、精致的界画和微小的人物等技法以及诸多画科难题,全部完工,至少应该在四五年,而有的学者认为两三年便能完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5.大部分人都知道虹桥一段是全画的高潮部分,但从画画的角度讲,难度最大的是从右向左进入河流部分的三船相叠及虹桥左侧的牌楼木架。
6.通过通临时对各种物件大小错综交叠关系的仔细分析,此画应该是从左向右绘制的,最左边上下两三株树几乎重叠,从构图上讲,可视为封笔之意。从而可以推测,《清明上河图》是完整的。
以上疑惑和发现仅为一家之言,而且随着以后的继续研究,还会不断有新的发现,希望有兴趣的朋友通过个人微信号jmdygzs和我互动、探讨。
《清明上河图》是每个画家给自己的一个考试
我是在闫振堂先生的鼓励下,怀着对文物的敬畏之心,本着学习、继承传统的态度开始临绘《清明上河图》的。这也跟我始终奉行的“取法乎上”的学习方法有直接关系,同时以锲而不舍的实战精神来鼓励孩子们奋发图强、不畏艰难。
也许张择端当时受绢尺限制,才画在25厘米高的绢上,这严重影响观赏者仔细辨识画面。所以我在临绘时,纵横皆放大了原作的一倍。余辉先生为我的临作题跋:“……广原作纵横一倍。线条生动,浓淡相宜。……兼细微繁琐处皆清晰可辨,较览原作更醒目。……后人临者更有以浓墨重彩现之,甚失原作笔墨素雅之气。今观秀嶷之作,如睹张择端之原本……”跋文中“兼细微繁琐处皆清晰可辨,较览原作更醒目”正是我纵横皆放大一倍后产生的视觉效果,“如睹张择端之原本”即余辉先生初次见我时所谓的一直想看到原画当时素色墨笔的风采。
台湾学者蒋勋先生在《会动的〈清明上河图〉》演讲中讲道:“《清明上河图》便成每个画家给自己的一个考试,能不能在有生之年临摹一次,大概就是拿博士了,因为这张画你能够临一次就是不得了。”蒋先生演讲虽稍有戏言成分,但我认为还是有一定道理在内。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为中国古代绘画作品中集大成者。在临绘过程中,既能学会宏观把握广阔场景和精细刻画具体情节的技巧,又能融会贯通多种画科的技艺(界画、白描、水墨、渲染、皴擦等)和各种实物的写实能力(街道、舟桥、寒林、坡石、流水、牲口、人物等),而这些还仅仅是一个擅长展示宏大场景画家的基本要素。如何将广泛博取的艺术组合能力、将前人各类画科之所长有选择地融汇于方寸并有所创新,糅入清雅蕴藉的文人气息,避免堕入俗匠之趣,这才是我更进一步的收获。在此也建议广大美术爱好者,可以完整临摹一遍《清明上河图》,确实受益匪浅,其乐无穷。
结语
古今中外名画浩如烟海,但至今没有一幅作品能像《清明上河图》不断出现竞相效仿摹制的高潮。临本、摹本、仿本、抚本、异本、别本,甚至伪本、赝本层出不穷。这些版本虽不能与真迹相提并论,却因为记录下了各自特定时代的历史文化信息,也成了“稀世珍品”,甚至是“无价之宝”。戴立强先生在《异本考述》一文中指出:“传世或文献记载的《清明上河图》异本之多,无任何一件古代绘画可比拟,堪称‘千年奇画’。”
《清明上河图》不同版本的不断出现,明显带着中华文化一脉相承的深刻印记,它们就像是中国文化的形象代言,一个自带无限光环的大IP,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域不断彰显、推广和普及着中华文脉和精神。作为国人有理由相信: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文化输出力度的加大,《清明上河图》必将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中最贵重的文化财富,最耀眼的文化精品!
我是幸运的,凭一支纤笔,两次通临,为这个伟大的时代留下和张择端真迹一样“真实”的当代二十一世纪版《清明上河图》,并得到许多专家的认可;甚至已经有电影制片人相约,共商如何将《清明上河图》大IP推向大银幕……
我又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真诚,我的梦想不断照进了现实!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快乐的事情吗?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作者:梁秀嶷,三晋文水人。宋画复制专家,影视编剧作家,开封“清明上河图研究会”会员。
【编辑:王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