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 | 高兴:从西方到东方,人们读懂怎样的昆德拉?
本文摘要: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昆德拉的小说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各个群体都有他的读者。

  中新社北京7月25日电 题:从西方到东方,人们读懂怎样的昆德拉?

  ——专访作家、翻译家高兴

  中新社记者 高凯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日前,米兰·昆德拉在巴黎辞世,这位在全世界影响巨大的作家的离去引发各界关注。作为《米兰·昆德拉传》的作者,作家、翻译家高兴熟知昆德拉的作品及其文学研究。

  昆德拉究竟是怎样一位作家?在东西方拥有众多读者的他留给人们怎样的精神遗产?中新社“东西问”近日专访高兴,就昆德拉的创作和思想、他在世界和中国的影响等问题展开问答。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米兰·昆德拉是世界上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也是一个成功隐身的作家。他笔下的故事和提出的问题让读者难以忘怀,而他本人却将自己的生活及经历于公众和媒体面前隐藏起来,是什么让您决心为昆德拉这样一位“神隐”的知名作家作传?

  高兴:给昆德拉作传其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实上,我也并没有把这本书当作传记来写,书中只是尽可能对他的人生和作品进行梳理。我写《米兰·昆德拉传》的初衷,是从他的作品中找出各种线索,通过种种迂回途径来贴近他的人生,毕竟他的作品多多少少带有一些自传色彩。书的重点在于介绍他的小说和小说理论,希望给读者呈现一个小说家形象的昆德拉。

    2010年,米兰·昆德拉在法国巴黎出席活动。图/视觉中国

  中新社记者:米兰·昆德拉一直是充满争议的作家,无论是他的文学观还是人生经历。您曾说过昆德拉是一位容易被误解的作家,如何理解这个说法?

  高兴:由于出生和成长背景,昆德拉特别容易被误解为一个社会反抗型作家,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昆德拉更愿意以一个纯粹的小说家的形象出现。

  昆德拉的作品把“现实的土壤”提高到小说艺术的高度,而这也恰恰是他的高明之处,他的非凡才华正体现于这种艺术提升。

  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我们说读懂昆德拉,都应看到这一点。昆德拉从存在的高度来考量和处理现实,用艺术的方式对其提升和呈现,他探索的主题都是世界和人类的基本主题,比如存在和人类境况。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实际上应该译作《难以承受的存在之轻》。存在,才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而不仅仅是生命。

    1984年,巴黎,米兰·昆德拉。图/视觉中国

  中新社记者:昆德拉喜欢引用福楼拜的一句话,“艺术家应该尽量设法让后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然而即便已然逝去,人们注定永远无法忽略昆德拉,他的作品、思想与态度仍会不断被阅读和讨论。在您看来,昆德拉在小说和小说理论上分别有着怎样的贡献?

  高兴:在小说形式和艺术上,昆德拉作出了大胆的探索与创新,形成个人独特的风格。比如,他认为在小说中,只要是对小说本身的表达有用,所有文体都可自由运用。昆德拉的小说中,跨文体的色彩很浓,也经常会去打破故事的连贯性进行自由表达。看似无始无终的故事,其实都服务于他的小说主题和哲理沉思。

  昆德拉有着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底蕴。他出生在一个音乐家家庭,对于音乐、美术、电影等艺术形式都颇有心得,这些积淀让他带给小说更多的形式和美感。他的小说机智、幽默,各种主题的转换也流畅巧妙,充满了质询和怀疑精神。同时,他又在作品中引入了游戏性,告诉读者,人性也好、世界也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米兰·昆德拉。图/视觉中国

  在昆德拉看来,小说家应成为“存在的勘探者”。写作者都要面对如何处理现实和文学艺术关系的问题。昆德拉经常说,哲学家的任务是回答问题,小说家的责任则是提出问题。这一说法将小说的格局拓宽了许多。

  一些欧美作家曾认为,小说将要死亡,小说好像已穷尽了各种可能性。而昆德拉,不管是自身创作,还是小说理论拓宽,都在向人们证明小说不可能死亡,反而可能性无穷无尽。

  中新社记者: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就被译介到中国,并掀起了一波翻译、阅读、模仿、崇拜的热潮。莫言、余华等知名中国作家都曾是他的忠实读者。在您看来,昆德拉的作品为何在中国有着较高的接受度?普通大众和写作者对他作品的接受层面有何不同?

  高兴:我认为这和昆德拉的写作风格、小说追求、写法等都有着紧密关系。事实上,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昆德拉的小说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各个群体都有他的读者。

    2023年4月,捷克布尔诺,一名读者在米兰·昆德拉图书馆阅读这位捷克小说家的作品。图/视觉中国

  除了对存在的深入思考和探索,昆德拉的小说中充满了各种有趣的细节,一些读者也许更关注这些作品所表现出的“形而上的沉思”,包括对世界对人性的探索;而抱着轻松阅读心态而来的读者,会被小说故事的精妙情节和细节所吸引,这也是昆德拉非常了不起的一点。我认为,这些现象是能从他的写作策略、小说追求中发现答案的。

  回到中国读者的角度,昆德拉处理现实和文学关系的方式,应该说更合乎我们的审美喜好,他的作品实际上都源于现实土壤,而在此基础之上,又以非常自由、极具艺术性的方式对素材进行了提升,这使得作品的可看性和可思性,都得以满足众多中国读者的阅读期待。

  中新社记者:近些年世界经历动荡变化,人们的社会生活、思维方式等都在变化,您认为继续阅读昆德拉作品的意义何在?

  高兴:昆德拉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他对存在、对世界、对人性不懈的探索,将持续给我们以启迪。他小说的独特风格,其中的幽默、游戏性和怀疑精神,对于我们来说特别宝贵。

  昆德拉的小说创作和小说理论一次又一次提醒我们,应用一种更加深刻、更加复杂的目光去打量世界,探索人性。昆德拉常说,世界并非其表面所呈现的那么简单。近些年来世界的纷繁变化,更表明这种“复杂细微”观念的重要性。基于此的深刻思考,将有助于我们应对种种变化,理解瞬息万变的世界和错综复杂的人性。他的作品告诉我们,没有简单的对和错、黑和白、正和反,真正意义上的思考和探索,才是小说家应有的姿态,以这样的姿态创作出的作品才可能有恒久价值。(完)

  受访者简介:

   高兴,诗人,翻译家,博士生导师。曾长期担任《世界文学》主编。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孤独与孤独的拥抱》《水的形状:高兴抒情诗选》等专著、随笔集和诗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外国文学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蓝色东欧”系列丛书。主要译著有《梦幻宫殿》《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等。曾获得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人和期刊人奖、捷克杨·马萨里克银质奖章等奖项和奖章。

【编辑:陈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