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被他醉酒时磨过一次,再经历这些,就没那么困难了?
但这又与醉酒不同,醉酒再如何,酒醒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现在他没有醉,不会忘记方才的那番话。
谢良辰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宋羡说的没错,如果在更早之前,宋羡在她面前说这些,她会立即拒绝,然后与宋羡疏离。
可是经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中,她心里对宋羡有了微妙的变化。
谢良辰下意识地去拿面前的茶壶。
“别动,烫。”
在她手指即将碰到壶身的时候,宋羡开口阻止,一把将茶壶拉远了。
谢良辰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放着壶柄不去握,去握什么壶身。
里面装着的可是滚烫的热水。
谢良辰的脸微红:“我没有要去拿。”
宋羡脸上满是笑意:“是我要拿的,我渴了,想要喝水。”
谢良辰后悔,明摆着的事,她为什么要去强调一句?然后给他机会欲盖弥彰。
宋羡将面前的茶碗填满,然后端起来喝了半碗,今天他格外欢喜,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宋羡道:“我那天喝醉了酒,是不是唤你阿姐了?”
谢良辰刚刚要平复的心情又起波澜,她抬起眼睛道:“你记得?”
“隐隐约约,”宋羡轻声道,“不是太清楚。”
谢良辰道:“日后宋将军还是不要沾酒了,情形之后知晓都发生过什么事,定然要后悔。”
宋羡点头:“你不让喝,我便不喝了。”
谢良辰额头突突直跳,宋羡今天不一样,她不想与他说话。
宋羡抓住她话中的关键之处:“我喝醉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事?”
谢良辰佯装镇定地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挨了两次打,一次打在鼻子上,一次……
为了避免这话题继续,谢良辰道:“大爷吃过饭了吗?”
宋羡摇头:“饿了也没敢声张,怕你不会留我用饭。”
谢良辰不去看宋羡:“大爷来了陈家村,总不能招待不周,我去灶房看看,简单准备些饭食,大爷和带来的家将吃饱了再走吧。”
宋羡望着谢良辰起身向外走去的身影,她虽然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即回绝,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就像现在,她会躲闪他的目光,也会不忍心让他空着肚子离开陈家村。
宋羡站起身跟了出去。
谢良辰看着灶膛里的烧红的柴禾,又一次失了神。
外面传来陈老太太和陈子庚的声音。
“我说宋将军在院子里,庚哥儿非说将军在村口,”陈老太太埋怨地道,“这下好了白跑了一圈不说,还耽搁了功夫。”
谢良辰一个思量一闪而过,如果外祖母和阿弟早些过来,说不定宋羡就没机会说出那番话了。
关键时刻,阿弟居然也靠不住了。
正思量着,陈老太太的声音再次传来:“将军快放下,您怎么做起这些来了。”
谢良辰转头看过去,只见宋羡半蹲在灶房门口,拿着物什正在修理手中的小杌子,许是知晓她会看过来似的,宋羡刚好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短暂的目光交缠,宋羡微微一笑,谢良辰就挪开了视线。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对视,可不知为何,现在仿佛多了点什么似的。
陈老太太道:“将军别修了,这破烂的物什儿也值得您动手。”
宋羡笑着:“这样的小杌子坐起来还挺舒服的。”
是吗?陈老太太又仔细地看了两眼,是自家的杌子没错,又小又窄哪里舒服了?她老太婆若是坐的久了,腿酸腰也疼,想起身都要人搀扶。
“阿哥,”陈子庚蹲在宋羡旁边,没有伸手去帮忙的意思,“京城那么远,这一路累不累?”
宋羡道:“赶了几天的路,半途遇到了雨。”
陈子庚关切地道:“淋着了吗?”
宋羡点头:“淋着了。”
灶房里的谢良辰想到宋羡的肩伤,又看过去,刚好见到宋羡在活动手臂,这一路奔波,八成又牵扯到了旧疾,他手里的那些豕膏该是没有了。
这次她与许先生又在豕膏里加了几味活血化瘀的药材,一会儿她去拿给宋羡。
陈子庚、宋羡两个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
陈子庚惊讶地道:“阿哥没去衙门也没回府?直接来的我们村子?是关切我们吗?”
宋羡道:“是啊,在京城每天都会想到陈家村。”
谢良辰不知是不是灶房里太热,她的脸都有些发烫,偏偏说话的人却好似十分平静。
谢良辰正想要将陈子庚叫进来,怎么一个两个今日话都那么密?陈老太太却先一步走进灶房。
“在做什么饭食?”
谢良辰道:“做个面食好了,快又不费事。”
“不行,不行,”陈老太太难得大方,“宋将军劳累了一路,放心不下纺车,过来陈家村……哪里能让人吃这个?你二舅家的鸭子肥了,我让黑蛋去捉。”
黑蛋动作很快,一会儿就将鸭子收拾好了送入灶房。
谢良辰糯米煮熟,炒了咸肉、干笋和蘑菇,然后一起填入鸭肚子里,放在大锅里蒸。
忙碌了半晌,她才得了功夫向外看去,这一看忍不住笑了,宋羡带着几个孩子坐在灶房外。
黑蛋刚好说话:“将军也喜欢在灶房门口坐?我也喜欢,尤其是阿姐在灶房的时候,那可真香啊。”
宋羡道:“是很香。”
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噜噜”一阵响,几个孩子登时笑起来。
宋羡抬起头向灶房看去,只见谢良辰端着茶碗立在灶火旁,眼睛弯起,脸上带着抹笑意,让他的心登时被撞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身边多了人。
这次谢良辰没有立即挪开视线,就那般与宋羡静静地对望,直到喝完了茶碗里的水,她这才又转身去忙碌。
宋羡喜欢这种感觉轻松又温暖,从前他没想过有一日会坐在小杌子上,溜着墙根儿晒太阳,身边有一群小孩子们。
没有政务,没有公事,就这样等待着吃饭,如果能进灶房里帮帮忙,就更好了,宋羡心中涌出这样的想法,身体就有些不受控制,不过想想这么多双眼睛在这里,辰阿姐还没有想清楚,他敢来这样一出,她肯定就要翻脸。
下次连墙根都没了,小杌子只怕也要被丢了。
宋羡转头看向陈子庚,与陈子庚说说话,刚好可以缓缓神。
陈阿弟个子长高了,不过就是不如黑蛋几个长得快,与其他几个孩子不同的是,陈子庚身上多了许多书卷气息,右手指腹上有了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没少用毛笔写字。
宋羡道:“东篱先生的课业繁重?”
“是我自己想写,”陈子庚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常悦哥说,阿哥你小时候也这样,能不能写好字不分聪明不聪明。”
宋羡用手捋了捋陈子庚的手:“要想给自己挣面儿,就得下苦工。”
陈子庚看了一眼灶房里的阿姐:“我这还没事,一点都不疼。阿姐就不一样了,她这些日子忙,不但写了不少字,而且还在熟药所里做药,手也长茧了,前阵子手不小心沾了药水,手背裂出不少小口子。”
“现在虽然看不出来了,但是一碰水就会厉害,过几天阿姐还得熬那药水呢。”
宋羡皱起眉头看向谢良辰:“沾了什么药水?”
陈子庚道:“说是选蚕卵用的,用那药水一泡,就能筛出好的和不好的。”
“不好的蚕卵孵出的蚕,就算能吐丝结茧,茧也是又薄又小,有的干脆不等吐丝就死了,早些选好事半功倍,得的茧越好纺出的丝也越多。”
宋羡道:“你阿姐这些日子都忙这个?”
陈子庚点头:“这法子阿姐和许先生在赵州走了好几处,找了许多农户,将大家的法子合在一起筛选之后才定下的。阿姐和许先生又按古方调药水,那药味道不好闻,一股子酸味儿,熬的时候,许先生咳嗽的厉害,后来阿姐就不肯让许先生留在熟药所,关起门来自己做了。”
“阿姐说了,等下次育蚕的时候,药水就能帮上大忙。”
说话间,陈玉儿带着几个孩子开始摆桌椅。
陈咏胜也赶过来与宋羡说话,宋羡身边里里外外都是人,一下子将他的视线淹没了,他立即觉得心中有些发空。
明明知晓她就在那里,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依旧被拉开了。
宋将军好久没来陈家村,村民们比往常都要热情,妇人们忙着做饭食,陈咏胜几个拉着宋羡说话。
“再过一个月,就能去村中那大房子里吃饭了,”陈咏胜道,“房子都砌好了,还要再晾一晾,屋子里准备铺上石板,这样下雨了也能干净些,大家说话就去那屋子里。”
陈咏胜比了比:“那屋子比这院子还要大,屋子里放几张桌,人多了将桌子合在一起,其实现在熟药所那边也能坐下更多人,只不过今天不知晓将军要来,那边还没收拾,堆得都是药材。”
宋羡道:“我也是从官路上经过时,突然想要过来瞧瞧,二……陈里正告诉大家不要忙碌了。”
即便宋羡这样说,也挡不住陈家村人的热情,一碗碗饭菜端过来,林林总总地摆在了桌子上。
宋羡环顾四周,虽然粮食够吃了,陈家村的人也没怎么胖起来,不过气色倒是好多了,人看起来也比从前结实。
陈咏胜本来皮肤黝黑,现在经常在外跑来跑去,黑得发亮,他儿子黑蛋也是一样,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俩。
陈家村这样的改变着实让人欢喜。
入籍陈家村的狗子脸上都有了笑容,让人搀扶着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说话。
谢良辰和高氏、陈玉儿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来,陈子庚手疾眼快将宋羡面前清理干净,那蒸好的鸭子刚好能摆在那里。
陈子庚还不忘记道:“阿姐的手艺最好。”
宋羡颔首,只觉得愈发与陈阿弟投缘。
望着那一大一小,谢良辰从心底叹了口气:“我再去做个汤。”
“够了,”众人簇拥中的宋羡开口阻止,“够吃了,不用再做什么。”
谢良辰刚要说话,宋羡不是很喜欢吃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吗?就感觉到宋羡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谢良辰想到前几日手背上裂开的口子,询问地看向陈子庚,陈子庚该不是将这些说给宋羡听了吧?
一大一小都静谧无声,但那姿态仿佛她转身再回灶房,宋羡就会将话挑明似的。
好吧,不回了。
谢良辰看向高氏:“舅母,不用做了。”各家各户端来的吃食足够吃了。
谢良辰坐下来,周围气氛又是一变,大家的目光都瞧向了他们的阿姐,尤其是那些孩子们。
支撑起整个陈家村的人是谢良辰,这个家也没有二主。
饭还没吃饭,陈老太太就与高氏说上了话:“你说说,那些娃娃这么那么喜欢宋将军,宋将军的脾性也真是好,被他们这样围着也不觉得闹得慌。”
高氏道:“要不人家是将军呢,别说陈家村这些人,麾下几万、十几万兵马都能喜欢,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就是能让许多人抱在一起。”
旁边的许汀真放下箸:“拥簇。”
陈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地打趣高氏:“看看你的话,本来是多好的词,让你一说啧啧……还抱在一起……不嫌害臊。”
高氏道:“我多去族塾几趟,那就都能学会了,到时候您有什么话说不上来,还得来问我。”
许汀真没有与陈老太太、高氏说个不停,她不动声色地向宋羡的方向扫去,她心里装着崔河的事,于是多看了宋羡几次,不知是不是凑巧,有两次刚好发现宋羡向她身边看来,而她身边是良辰。
而每次良辰都垂着头,吃着碗里的糯米饭。
有些不对劲儿。
“辰丫头。”许汀真突然开口。
谢良辰抬起头,许汀真的话又憋了回去,思量片刻改了口:“等吃完饭,宋将军会说崔河的事吧?我也想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