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段饭吃得漫长而尴尬,倪佳全程都保持着标准的微笑脸,她把围坐一旁的不认识的大婶大娘都当作了客户与领导,强逼着自己压下对刘志远的不满。
说实话,那根本算不上“笑”。
充其量只是一个表情,或者说是一张面具。它贴着肉皮生长,几乎能与整张脸融为一体,看的人觉察不出异样,戴的人却感觉得到隐约的窒息。
不过,倪佳竭力劝说着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她本不是骄矜的女孩,来之前亦做足心理准备,明白自己会被七大姑八大姨细细盘问,甚至被问及收入一类的隐私。
“其实她们都没什么恶意,就是一种习惯而已。”
来的路上,刘志远已经给女友打过预防针,又略带歉意地说:“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倪佳摇头微笑,焦虑似乎被熨平了一点点。因为刘志远心怀歉疚,没把一切看得理所应当。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并没选错人。
当然,刘志远抛下女友去喝酒的行为令她颇有微词,但想想各地风俗迥异,也就把怒气消化了一大半。
好在也没有太出格的事情发生。
刘家的亲戚朋友们拿看新媳妇的眼光看她,也真问了许多不大得体的问题。他们的八卦欲熊熊燃烧,关心中隐藏着窥探、窥探里又夹杂了亲切,让人不那么舒服,但也不算特别反感。
这是带着乡土味道的人际关系,不谈什么距离和分寸,与都市里提倡的相处法则格格不入。
但倪佳也不算正宗的城里姑娘,她成长的那座小县城仿佛乡与镇的粗糙结合,自家也一直在贫困线上打转转。
她自小接触的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和刘志远家的亲戚也差不了多少。
倒也算某种程度上的门当户对了。
2
宴席快吃到尾声时,倪佳才见到刘志远的母亲和大姐。
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系着围裙,边擦手边从厨房走出,端了两个凳子,便一左一右在倪佳身边坐下。
大姐嗓门洪亮,不由分说便往倪佳碗里舀菜:“多吃一点,能吃得习惯吗?”
倪佳赶忙护碗拒绝,脸上又挤出一堆笑:“我已经吃饱了,够了够了。”
相比之下,刘志远的母亲要沉静许多。
或许是久病的缘故,她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疲倦,人也因此而弱不禁风,所以不怎么爱讲话,不太像周围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眷。但她的眼睛热切而柔情,已把心意全部写在脸上了。
这倒与倪佳的想象有所出入。
她以为,自己会遇到个粗野而刁钻的婆婆,评头论足挑三拣四,说不定还要考核她的家务能力,现场烧火做饭也说不定。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呀。
城乡差距和代沟都会因各自的立场而放大,矛盾在第一次见面就凸显,仿佛也为故事埋着某种不祥的伏笔。
也听过已婚同事吐槽,她们提起丈夫的妈妈时,总会眼皮一翻嘴一撇,做出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来。
总之,“婆婆”不是个温柔的词汇。
但刘母改善了倪佳对婆婆的认知,比如收拾碗筷时,她拉住了意图帮忙的准儿媳,脸上浮着一层温柔笑意:“坐一天车那么累了,赶紧洗个澡去睡一觉。”
可倪佳不好意思,毕竟客人都还没散去,所以也只强撑着说不累,依然挤出笑容来做面具。
好在刘志远识趣,他放下酒杯丢下筷子,重又回到女友身边:“走吧,我带你去休息一下。”
直到此时,倪佳才注意到了四周的环境,然后慢慢意识到,这就是刘志远长大的地方。
生于斯长于斯,言行举止思维方式,无一不受其影响,拿流行话来说,叫作原生家庭刻下的烙印。
3
这是一户最寻常的北方人家,小院、屋子与菜地都被围墙圈住,整体布局像个不太规整的四合院。
刘志远将倪佳带到西边的屋子,还煞有介事地讨好卖乖:“西厢房是用来招待娇客的,我妈可是把你当女儿来疼的!”
屋里确实透着一种质朴而热烈的隆重,比如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粉色带碎花那种,像是20多年前的喜庆扑面而来,隐约带着些久远岁月里的潮湿气息。
床前还放了张小桌,桌上有个缺了口的花瓶,但擦得铮亮,一束塑料花正开得热热闹闹。
倪佳哑然失笑:“你妈妈可真有心。”
再往墙上看,却意外瞧见了些明星海报,几乎都是年轻时的谢霆锋,抱着吉他昂着头,满脸都是桀骜不驯。
“以前,这是我姐的房间。”
见倪佳诧异,刘志远干脆主动解释,顺势就往床上一躺,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归家的喜悦溢于言表。
倪佳的好奇心却被勾起来了:“对了,你有一对双胞胎姐姐,我怎么只看到一个?”
谁料刘志远的脸色却凝重起来,他从床上坐起,忽然幽幽叹出一口气:“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二姐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了,也很少联系我们。”
这样的语气,明显是有个故事藏在其中,但似乎又关系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所以倪佳及时住了口,自觉地不再刨根问底。
刘志远却不打算瞒倪佳,三言两语道出原委,但这原委,却令倪佳沉默了下来。
4
刘志远的二姐叫刘沁,是双胞胎中的妹妹,当年也是个爱学习成绩好的女孩子。
她向往外面的世界,也懂得“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所以一直奋发向上,心里埋着个关于未来的梦想。
可14岁那年,母亲大病一场,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父亲实在凑不出三个孩子的学费,便打算让两个女儿退学。虽然她们还未成年,但回家来,能帮着料理家事,喂喂猪养养鸡,也多少能帮当爹的一把。
大女儿刘清欣然应允,她对学习无感,早就厌倦了课本和作业。
小女儿刘沁却不乐意,她的成绩并不差,考高中不是问题,大学也并非全无希望。
她苦苦哀求,可父亲无动于衷。
从客观上说,他确实无力承担这笔花销,因为接下来还有高中、大学,这条长路令他望而生畏。
从主观上来说,也的确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祟。他下意识地觉得,女儿总归是外人,那点仅有的资源和能量,必须全部用在儿子身上。
否则就亏大发了。
刘沁是个倔强的姑娘,她苦求父母不成,便干脆当着家人的面烧掉所有课本,撕破脸皮大吵一架后,又义无反顾地跑到了城里去打工。
“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那几年的,听说洗碗端盘子什么都干过。”刘志远忽然眼眶泛红,“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大姐,更对不起父母。”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他们四目相对却又相顾无言,找不到一句话来打破这时间与空间的忽然凝固。
而倪佳意识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
走到今天的刘志远,基本已用完了原生家庭的所有资源。难听点说,他是踩着两个姐姐往上爬的,这种歉疚感会折磨他一生一世。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嫁人不嫁凤凰男。
倒不完全是因为他穷,更因为那种奋斗带着与生俱来的“原罪”,家人几乎都做出了牺牲。这就仿佛一场志在必得的投资,只准赢不能输,所以,凤凰男的余生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
他和他的小家庭,都必须为他前半生的“索取”买单。
那不是清清楚楚写在法律条款中的义务,但却是明明白白刻在骨子里的责任。
倪佳忽然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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