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微一时也顾不上郝杰了,拉下背包就要取出电话,不料身旁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沉着的声音:
“给我吧。”
她抬起头,宿玉冈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一面接过她手中的包,一面声音很低地叮嘱她:
“你继续和郝杰聊天,多问他点平行时空的事,趁他现在情绪还算稳定,能了解多少是多少。其他的不用管。”
程紫微会意:“我明白了队长。”
宿玉冈朝她点点头,接过包并从里拿出电话,顺手将原先一直紧捏在手里的那个物件交给了宿玉昆,向后者比了个“随时警戒”的手势,便转身走上了沙丘的顶端。
高处的信号会更稳定些,此外,他也不想当着郝杰的面与总部联系。
“总部,我是老鹰,请指示。”按下通话键后,宿玉冈第一时间报出了行动口令。
“老鹰,马上报告小组情况。”对面传来熟悉的语声,正是宗政东。
宗政东的声音里间杂着很细微的嘈切声,还有一种空旷感,像是正处在某个信号极不稳定的密闭环境中。
宿玉冈很快推断出对方应该在飞机上,很可能还是一架军用飞机。
他简短快速地汇报了情况,重点讲述了小组在时空缝隙里迷失的过程,以及从郝杰那里得来的信息,最后又汇报了小组目前的坐标地点。
在得知抓捕小组全员安全后,宗政东的声音也并未显得松懈,依旧带着坚硬与紧绷:
“很好,请保持,支援将在两小时十五分后……”
一阵令人心悸的嚣叫声蓦地响起,噪波形成的巨大音浪拍打在宿玉冈耳边,他的耳中瞬间像插进去两把钢针,剧痛难当。
他下意识将电话拿远了些。
很快地,话筒里宗政东的声音便被噪杂的电流尖啸声淹没,那乱流般的杂音就像是无数刀尖划拉着金属板,听得人牙酸。
再之后,宿玉冈的耳中,便响起了尖利悠长的蝉鸣,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耳鸣了。
那阵尖啸暂时破坏了他的耳道,背气与耳鸣同时到来,他很快便失去了正常听力。
耳鸣声掩去了一切声息。
无论是卫星电话紊乱的信号发出的杂音,还是缓坡下方传来的说话声,全都消失了。
那一刻,宿玉冈恍惚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部默片时代的电影:
晃动的油灯、散发出微光的巫术禁制、被灯火照亮的一张张人脸、镶嵌在遥远天幕上的孤星……
浓墨般的夜泼满了整个世界,一切色彩都变得无关紧要,宿玉冈的视野中只剩下了明与暗、黑或白,而他就像是坐在黑暗中唯一的观众,银幕上那个由光影构成的世界,离他很近,也很远。
这种恍惚的感觉可能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或许只是一瞬,宿玉冈并不能分辨清楚。
虽然被剥离的只有听力,可他所感受到的却远不止于此,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存在。
只有尖利的、响彻天地的蝉鸣。
“啪嗒。”
漫长压抑的无声世界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直到手指抵进了潮湿的掌心,宿玉冈才发现,卫星电话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看来,刚才那个短促的声音,便是电话掉进了沙堆。
他的听力已然恢复,可这并没令他觉得高兴,那种诡异的默片般的感觉依旧包围着他。
他低下头察看掉落的电话,可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光。
一道亮蓝色的、犹如闪电般耀眼的光。
这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巨大,几乎汽化成了一片纯白的光幕,却又在须臾间紧缩成一根细线,像是一条扭曲盘旋的巨蛇,以极致的强度与速度,瞬间撕裂了眼前的空间。
整个天地都在摇晃。
寻地不是地震那样的晃动或震动,而是如同抖动的丝绸、风吹过的湖水一般,一波波的涟漪起伏着、荡涤着,像是要将这丝绸或水面上的光影抖落下去。
也或者,是要将他们这些活人、物件、将这无边的沙海与天空,一同抖落下去。
宿玉冈好像听见了队员们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是从外太空传过来的,入耳时只剩下了一缕余音,他听得出那是人声,但却听不清那到底是惊叫还是交谈。
一切声音和影像,都在离他远去。
他竭力平衡着晕船一样摇晃的身躯,混乱的大脑几乎无法组织起一次有效的思考,就连倒背如流的咒术都在这振荡中变得零乱不堪。
他快要控制不住体内的巫力了。
那力量就是像烧开的水,将他的血管和经脉挤胀到几乎破裂,就仿佛它们再也忍受不住肉体的禁锢,即将破开樊笼、爆体而出。
宿玉冈额角的巫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灰烬,脸色也迅速地灰败了下去。
他用尽全力维系着即将失控的力量,同时也尽全力去捕捉眼前晃动的声音和画面。
那些波浪般的摇晃正在加剧,一股股的波峰让宿玉冈觉得自己正经历一次严重的视觉重影。
沙海、夜空、他亲手设下的禁制以及小组成员,在他的视线中全都变成了两个。
所有一切,都是两个。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将能够调动的有限一点巫力尽可能控制在眼窍里,双瞳在一息间化作冰蓝色。
不,那不是重影。
宿玉冈想道。
那是真实存在的人与物。
他可以肯定。
这一刻,宿玉冈混沌的思维犹如被闪电劈开,现出了一线光亮。
只有一个郝杰。
除了郝杰,所有人、所有事物、所有景象,都是双份的。
宿玉冈动作迟缓地转动着脖子。
他看到了两个虞念白、两个钟离娇、两面巫术禁制的蓝绿色光波、两片无垠的沙海……以及,另一个他自己。
如同照镜子一般,他从另一个宿玉冈那痛苦到已经变形的五官里,看到了自己此时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甚至就连郝杰身边那盏油灯,都有两盏。
只是,另一面的那盏灯并不在郝杰身旁,而是孤零零地放置在沙堆的一隅,与这一侧油灯的位置正相对应。
只要抹去郝杰,这就是一副完美的镜像呈现。
郝杰,是唯一的例外。
在这个呈现出双重影像的世界中,他是如此地不合时宜,因为只有他,是单独存在的。
宿玉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有力的富于节奏感的声音,取代了尖啸般的耳鸣,在宿玉冈的的耳畔逐渐放到了最大。
雷鸣般的心跳声中,宿玉冈眼前的时空如同被人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传输信号不稳带来的超级时延状态,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都恍若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播放着。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高烈度的时空折断。
是的,折断。
在交织着冰蓝与翠绿光芒的防护罩后方,以郝杰及其所在那片沙堆为中间线,中线之后,是一片折断的、摇摇欲坠的空间。
就像一截断裂的镜面,镜面上完整地映照出了沙丘这一侧的情景:
另一个抓捕小组、另一片沙海与星空、另一个时空,就在那面宛若镜子般的碎片中。
彼端与此处、人与物,两两相对。
而在那片镜面的周围,则弥漫着混沌的灰白色气团,影影绰绰地隐约着什么,却始终无法看清。
那就是平行世界么?
宿玉冈一时有些茫然,镜像里的另一个宿玉冈,亦面现迷惘。
他们注视着彼此,却又因这注视生出深深的恐惧。
郝杰坐在原地,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片奇诡的镜像,又转过视线,望向主世界中被时空之力束缚的抓捕小组成员,蓦地咧嘴一笑:
“主世界的朋友们,欢迎来到影世界。”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从隔着厚重的遮蔽物发出的,然而,那声音却又无比真切,每一个字都沉沉敲打在众人的心头。
随后,郝杰的脸上便现出了一个笑。
笑容一点点扩散,紧皱的五官舒展开来,深陷的眼窝中,绽放出了明亮与华彩。
那是一个释然的笑,就仿佛他已经在这个瞬间放下了所有。
他张开双臂,抬起头,枯草般的乱发在狂风中向后倒伏,露出了他宽阔的额头。
看着那张肆意的笑脸,宿玉冈想起了资料照片里郝杰那张堪称英俊的脸。
此刻,照片中的脸与眼前的笑脸重合在了一起,那样地明朗张扬、那样地野心蓬勃。
这才是郝杰原本该有的样子。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不曾被异时空的另一个他取代,他应该实现了人生的梦想,迈向更高的地方。
而现在,不可能了。
郝杰挺起了脊背,双臂大张、仰天大笑,以一种拥抱整个世界的姿态,坍塌了下去。
如同孩童们在沙滩上堆起的沙堡,在潮水中化为乌有。
他不见了。
在他坐过的那片沙堆上,扬起一些细微的轻尘,迅速被狂风席卷。
这一刻,这镜像世界终于名符其实,不再有任何不和谐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地对称。
因为,那个唯一消失了。
然而,消失本身却并不是唯一。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那盏油灯也跟着消失了。
确切地说,是主世界这一侧的油灯,与郝杰一样地坍塌、散碎,变成了骨灰一般细小的粒子,彻底不见。
不是只有碳基生物才会粒子化么?
为什么油灯也会?
宿玉冈一时间瞳孔紧缩,灰败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生机,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时的他都没意识到,他其实已经可以进行思考了,而体内奔腾的巫力,也在渐渐归于平静。
而就在他思考的这短短几秒,郝杰之前所坐的那个沙堆,也化成了细小的灰色粒子。
“这是……反向……吞噬……”
狂啸的大风中,响起了一道极其虚弱的语声。
说完了这句话,程紫微眼瞳深处才凝聚起的那个时漩,便已散大到了整个眼珠。
她再一次强行动用了本源之力,施放了一次时空术式。过度透支术力让她此刻看起来老了好几十岁,鬓边竟已有几绺白发。
她的身体晃了晃,仰面倒了下去。
“我——去——你——大——爷——的——”
恍惚间,她好似听见了宿玉昆那极具标志性的嘶吼。
这个原本就不大着调的声音,此际听来越发失真得厉害,就像是鬼畜音乐里的电子转音,一个字能给你扯出八个调儿。
程紫微努力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宿玉昆。
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宿家不成器的老大抬手的动作慢得仿佛有一个世纪,而他捏动手指时那“啪”的一响,亦被放大了无数倍,惊雷一般,震破耳膜。
镜像碎片里的另一个宿玉昆,此时亦与此地的他一样吼叫出声,同时捏动手指。
然而,那理应响起的“啪”的一声,却并不曾出现。
这极小的差别被所有人忽略,就连程紫微这样的天才都不曾注意到。
“哐——”
空间陡然剧震,传出一个极古怪的声音,既像是弹琴,又像钉锤头,也像钉锤砸木琴。
总之,那是抓捕小组成员这辈子听过的最不可名状、无法形容的声音。
非常难听。
难听到让人想把耳朵抠掉。
风一下子停了。
晃动的空间随即静止。
而那个难听无比的怪异之声,依旧存在。
程紫微的视线忽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到,宿玉昆高高举起的手,正散发出万丈光芒。
而在镜像碎片里,另一个宿玉昆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手中的光芒亦同样灿烂。
只是,镜像里的光是明亮的翠绿色,而主世界的沙丘,则被黑色玄光覆盖。
细细看来,那玄光里似乎还掺杂着一缕土黄色的光,非常温润,如同大地在沐浴在夕阳下。
这玄黄之光在那古怪难听的余音里流动着、旋转着,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涡轮。
“走你!”
两个宿玉昆同时吐气开声,同时用力一掷。
绿光撞向碎片,似是要将那看不见的屏障击碎,而巨大的涡轮状玄光亦在半空中顺时针一旋。
一个巨大的黑洞,蓦地横亘在了中间线的前方。
刹那间,折断的境面时空、混沌与虚无、投掷出翠绿巫力的宿玉昆及另一个抓捕小组,全都被这黑洞吸了进去。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花。
定睛再看时,天空澄净,一轮弦月斜挂天边,轻纱般的月华拢向沙漠,像一片宁静的银色的海。
再下一秒,众人才听见了奇怪的“bia叽”一声,随后便看到,宿玉昆被一堆东西给压住了。
足足三立方的巧克力、压缩饼干、矿泉水以及各类应急用物,甚至还有几个圆滚滚的花皮大西瓜,结结实实地将宿玉昆拍进了松软的沙堆,而这个宿家老大哥正在沙子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卧槽,你们谁来把我挖出去,我快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