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放居注的书阁常年鲜少掌灯，就怕起风时勾了什么火星儿或进去个毛手毛脚的宫人碰倒了灯台，燃了这皇室的内史。

雷颂秋手上捏着个夜明珠，一排排书架间来回游荡，他的工作算得上简单，就是为陛下选女人，上到贵妃德妃，下到采女，他都得一一看过，调查她们的出身家世，品德操守，然后选择好的送进宫里去。平日里算得上颇得隆宠，除了选上的女人不得皇帝欢喜，皇帝偶然提上一句，却也不会真的责罚他。

只是近来皇帝的眼光高了许多，对身边女人的要求，也愈发怪异起来。雷颂秋知道那都是因为那个名动四方的女人——龙莲。人啊，都是如此，见到了更好的，就看不上那些稍差的，更何况龙莲手艺精巧，对一些玩物的眼光甚是独到，深得皇帝欣赏，只是一时还无法顺理成章地接入宫。

纵是知晓其中利害，雷颂秋也不觉惊讶，那等尤物也难怪皇帝时时惦念。只是太子殿下的脾气也随着皇帝几次三番地提起，水涨船高，引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谁不知道大教宗从不过问朝政，只是在天墟里占星卜天。三位教长也对那些“俗事”不甚挂心。皇帝年纪大了，也懒散惯了……只有这个太子，让朝臣们有喜亦有忧。喜的是皇室还有年轻才俊，忧的是太子行事虽谨慎不失果决，但也不乏狠戾，眼中的戾气实让人不寒而栗。

近来龙莲的事，皇商的死，都让朝臣忙得不可开交，也吵得不可开交。反倒是他，平日的应酬少

了许多。乱局之中，想要自处，就要学会静观其变。他近来需要做的，只是注意那种特别松散的书架子有没有被虫蛀，这活不难，难就难在你得天天那么盯着。

走了没多久他就已经走到最里面的那排藏书区，按照次序那是最老的一排书架。那里放着一些前人留下的志异小说和民间盛传的演义小说，本是要清理丢掉的，但他也对这些颇感兴趣，这才收集到一起，放在了最不起眼的地方，时不时偷懒耍滑，去那儿翻上一番，也算是他人生少有的乐趣了。

从这点来讲，他也算是龙莲的知心人，只是两人看的类型不一样，想来是说不到一起了。

手中的光线忽然明显的一暗，雷颂秋眼中也是一暗：事有古怪。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说不出的腐味，这股味道不是臭，而是一种腥味。就像是腐坏的棉絮的味道。他朝着空气挥了挥手。但是那股味道却根本没有消散，他捂着鼻子走进去，这味道他有些熟悉，但他宁愿他的猜想是错误的。

此时突然他感觉有一个人从里面里冲了出来，速度极快，即便是他，也无法看清。雷颂秋依稀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因为她的头发很长，骨架较小，那一闪而过的时候，他只看见了那个人背影的头发像是黑色的纱巾一样飘在她的身后，胸口处银光一闪，应该不是兵刃，倒像是个吊坠之类的饰品。他稍稍回忆：有点儿像一个锁片。

他本想转身追上去，可不知怎的，足下忽然腾起一阵凉意，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提示他：只有不去深究，才能保得平安。

他没有喊住那人，只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就连引以为傲的反应能力，都迟钝了许多。忽然他又听到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飞快地翻阅资料，可这里有什么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横插一杠，必须知道的呢？

他猛地转过身体，发现一排排书柜深处竟然还有一个小巧的房间，原先被砌在墙里，门板也被弄成了墙壁的模样，这才没被发现，甚至躲过了雷颂秋的眼睛！

可就是这么精巧的小门，竟在这转眼工夫被人给打开了，雷颂秋感觉不对劲，他自然不会觉得那是有人来偷东西。

那么，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差不多可以确定的是，方才的女人确实是为了引开他，而被派出的诱饵。于是他环视四周，确定对方只有这一个出口，便故意放慢了脚步，也加重了脚步。

整个空荡荡的书阁里，只有他沉稳而不容忽视的步伐声。而周围的书架则幽暗的竖立在房间的门口，雷颂秋看也不看的径直穿过，突然间他感觉的脚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因为走得太快直接往前冲了过去。他本可以稳住脚下这点儿混乱，可此时，他偏偏眼前一黑，仿佛只是下一个瞬刹，他就恢复了清醒，可已经晚了，出于本能，他只能马上用手扶着边上的书架。一用力，竟从中抽出了一本书，而人则和书一起摔在了地上。

雷颂秋只觉得身后一阵又一阵的寒意，透体而来。自己今天一定是遇到了些什么，竟会如此不小心，对方若是想要杀他，他现在早就死了！当他还没来得及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就感觉好几本书噼里啪啦的直接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脑袋。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软糯的猫叫，他刚刚爬起来，却又听到门口传来了管家的声音，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拍开身上的书，快要挡住眼睛的额发此时，遮住了他的目光。他淡淡地对着门口朗声道：“没事，有些册子掉下来了。”

虽然他也不知这里究竟有什么不对，但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想到这里，他快速地抓起地上的书，也不看标号直接混乱地塞回书架上，当他抓起手里的那本书想要塞进去的时候，他发现这本书却怎么都塞不进去，完全没有位置给他，好像这是一本多出来的书一样。他用力的把书往里靠了靠，好不容易挤出了一条缝隙，但是根本不够塞这本书。

雷颂秋看了看书，又看了一眼那书架底，发现没有任何绊住他的东西。那书虽然显得颇为老旧，封面上还是空白的，他并没有找到装订的痕迹，但很结实，他拎着书脊甩了甩，也没有掉页。

雷颂秋整了整衣袖，依旧是在管家的再三催促下，才走出书阁，在仆从的陪伴下回府歇了。只是老管家看着他家少爷手中紧紧握着的老旧书卷，略略颦眉，直劝他要以自己的身子骨为重，可别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病倒了。

雷颂秋在雷家武士的簇拥下，往前着走，他摆摆手让管家不必担心。虽然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老管家分明看到他家少爷有意无意地将那卷书藏在了宽袖里，显然是不想声张，甚至不希望他参与其中。老管家刚叹了口气，雷颂秋就对他竖起了食指，示意他噤声。这本没什么，每次雷颂秋觉得管家没必要多言之时，他都会如此。只是这一次，他脸色微微青白，深处的手指甚至带着几分颤抖。

“别回头。”雷颂秋低声道。

老管家眼神一变，张了张口。

“什么都别说。”雷颂秋连忙提醒道，“我自己过去就好。”说罢拍了拍老管家的肩，一边往前走，一边挥手将为在他身侧的雷家武士们拨开，朗声道，“好了好了，都别挡在我眼前了，晃得我眼晕！”

雷家武士们只好恭恭敬敬得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一只三色花的小肥猫正茶壶一样坐在路口，睁圆了一双黄色的大眼睛，似是好奇地看着雷颂秋，一歪脑袋，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

雷颂秋竟脸色煞白地单膝跪在地上，向小猫伸出了手：“敢问原教长有何吩咐？”

小猫正是许久未出现的菠萝，它闻了闻雷颂秋递上去的手，喵了一声，抬头看看雷颂秋。雷颂秋不知何意，僵在了当场。菠萝对着他的手左闻闻，右抓抓，最后恶从胆边生，一口咬了上去。

管家凑到雷颂秋耳边，小声说道：“少爷，它可能是……饿了。”

远处传来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雷颂秋并不慌张，那明显是他一个大腹便便的同僚。但若是让这个大嘴巴的家伙看到雷家家主蹲在书阁门口，手上还吊着一只肥猫？雷颂秋不作多想，伸出空着的手捏住菠萝的后脖颈，稍稍一提。

菠萝打了个哈欠，乖乖张开了口。

雷颂秋在管家诧异的注视下，将它塞进了怀里。他以为会遭到激烈的反抗，然而没有，小毛团很快调整了一下姿势，窝在他怀里不动了。只是菠萝长长的尾巴还竖着，从他松松垮垮的衣袍领口探出一撮绒毛来。菠萝似是找到了暖和的落脚地，甚至舒心地甩甩尾巴，那蓬松的绒毛就在他清瘦见骨的胸膛滑来滑去。

雷颂秋不怕痛，但有点儿怕痒。

管家见自己少爷脸皮一抽一抽的，便对着大约是小猫肚皮的地方，轻轻一戳，效果立竿见影——雷颂秋被戳到了软肉，差点儿就伏倒在地：“管家……这事儿还是我自己来吧……”

怀里揣着个堪比烫手山芋的菠萝，雷颂秋也没了去汤水街吃夜宵的兴致。一路上都没见菠萝有什么动静，雷颂秋还道是它睡着了，哪知他刚拿起筷子，怀里有了动静。

那个软软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很快的，小东西露出了头，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一下，轻轻的跳了下来，落在雷颂秋的膝盖上——按照颜龙潜向雷颂秋诉苦时说的话，俨然一副“本大人莅临观摩，尔等屁民还不快给给老子上条大鱼”的嚣张模样。

既然这祖宗饿了，那就该好吃好喝的供着，雷颂秋很淡定地为它向厨房多要了一条清蒸鲤鱼。

饭后，雷颂秋看着被扫荡一空碗碟，和里面仅剩的一副完整鱼骨架，默然无语。虽然依靠他的消息渠道，种种迹象都表明原教长肯定是出了事。但寂部的人也对它宝贝着呢，可能会没有好好喂它吗？只能说：它真是个吃货。

然后他就觉得腹部一热，不用看都知道被这通人性，甚至可能听得到人心闪念……还喜欢变成猫的凶兽风离，挠出了三条血痕。

真是只睚眦必报的……菠萝大人。

仆从送来新的白铜炭盆之后，菠萝就抛弃了雷颂秋的衣袍，一拱一拱地往他宽大的衣袖钻，而后四爪抱着雷颂秋收在袖里的书卷，夹着尾巴滚了出来，一路轱辘到炭盆不远处，这才伸出爪子将书卷压在了自己身下，尾巴一盘，打了个哈欠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雷颂秋盘膝坐在软榻上，一手托腮，含笑看着菠萝眯着眼睛在书卷上蹭了蹭去。正打算伸出手去搔搔它脑门儿上那一团黑毛儿，却发现自己衣袖里探出一条丝绢来，只露出一角，但雷颂秋一眼，就看出那绝非凡品。单单是布料，都是官锦都拍马不及的细腻，薄如蚕翼、举之若无，却并非轻纱那般轻浮的透明，而是笼着银光的霜色。

他将丝绢取出，只看到上面一片残荷之中，一朵缓缓盛开的红莲，鹤立鸡群。当红莲开放到极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银白火焰就像一条游蛇，沿着丝绢的边沿处，一路蜿蜒，转眼间就点燃了丝绢的四边，打着旋儿烧了过去，将红莲牢牢困锁其中，直到最后，才将它完全吞没。

触手一般舞动的火苗又在转眼间，随着一声清鸣，尖叫着消失了。若不是指尖传来微微的灼热之感，那丝绢和月光一般澄明的火焰还真好似一个幻觉。

雷颂秋看向自己手掌，他明明记得自己并未往袖中收入丝绢类的东西。那便是有求于他的人？以他的洞察力，绝对不会出现被人强塞了东西，还毫不自知的情况。那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呢？难道……

雷颂秋看向那本没有名字的书卷：难道是它？

菠萝在上面一边睡得直打呼噜，还时不时踢蹬着短腿儿，在那卷书上跺了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