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佐忠的新大娘子祁玉冉也在傍晚时分坐着喜轿准时来了沈家。
玉葭本以为自己这个继母会是个姿色平平性格古板的中年妇人,却不想这位祁大娘子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好看很多。
一双柳叶眉,杏眼圆睁,鹅脸丰腮,既不过分削瘦也不过分丰腴,是恰到好处的端庄秀美。
行走之间更是莲步轻移,只如弱柳扶风,端正华贵,周正身姿甚至和长宁侯府那位小柴氏郡主也不差。
“这祁大娘子瞧着可是个身家很高的人,你让人家嫁我阿爹,委实是玉兔被瘌蛤蟆撞上了啊。”
谢皓无语:“你就这么形容你亲阿爹?”
“怎么?不行么?”玉葭毫不在乎。
“哪能啊?”谢皓缩了缩脖子:“姊姊觉得像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
他言归正传:“姊姊想是之前也没怎么查祁娘子吧?高门大户的出身,便是如今落魄了,也是尊贵的。只是他家缺钱,我……就拿了几千两银子出来。”
玉葭倒是没有想到,险些被惊倒:“你钱多烧的慌?”
她之前懒得算这种事情,要是早早的算到了,自己才不要谢皓当这个大脑袋。
那几千两,要是给自己多好啊。
她越想越气:“噢,原来比我值钱,我才八百两啊。”
谢皓拍一拍脑门,糟糕,自己一时得意,竟忘了这茬。
看着玉葭冷若冰霜的脸,谢皓心里害怕极了,只觉得此时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自己这娘子,可真是个冰雪仙女啊。
“这……姊姊……你值钱啊!你……在我心里,是无价的。你救了我的命,可是万金都难得的宝贝呢!”
彼时玉葭正抬眼望着前头的昏礼现场,正巧目光落到了混在一众奴婢之中的潘氏小娘身上。
潘氏被关了这些日子,早就神色憔悴,双颊凹陷,再没了往日的丰腴风华,熬的骨瘦如柴的她在祁娘子面前,连个丫鬟都不如。
像是一块随时都能被人折断的木炭。
唯一稍好些的,就是她那眼中还有着几分斗志与恨意。
可是她那些雕虫小技,如今的玉葭是万万看不上眼的。
所以玉葭怎么看都觉得很爽。
嘴角便是不自觉地泛起了微笑来。
连带着谢皓的话也觉得悦耳了几分。
“我真的值万金?”
“那是自然。”谢皓极为肯定地保证道:“黄天在上,我可不敢扯谎。姊姊可是仙女呢!”
“喏。”玉葭伸出手到谢皓面前:“既然这么值钱,还请咱们五郎把剩下的钱给我补上。”
“这……”谢皓挠了挠头,他可拿不出来。
想想他便自然地握住玉葭的手,神色有些夸张地道:“好姊姊,现下您便是将侯府都卖了,恐也没这么多钱呀!”
他的笑容多了几分贱兮兮的讨好意味:“好姊姊,您就饶了我罢。以后我这三两重的骨头慢慢还您嘛,你就当我是个小厮,有什么事情尽管使唤便是了。我给您做一辈子的工还不行嘛。”
“哦。”玉葭忽地觉得迎面全都是油烟的腻歪气味,原来是谢皓身上涌现出来的。
“姊姊,你觉得……”
谢皓的话还未有说完,嘴里便被玉葭塞了一大块芙蓉酥。
玉葭看着这场足够称得上体面的昏礼,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洞房花烛,美娘子在怀,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又怎么配这样的喜事?
他也过的太舒坦了。
正这么想着,门外却是传来一记高喝:“仪成郡主到!”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惊讶异常,皆是回身转头看了过去。
却见程氏一身浅绿色褙子并着月白色裙衫,是极为清淡雅致的眼神颜色,只是这一身实在是太过素雅,在这场遍地红粉的昏礼之中,很是……格格不入。
谢皓都看呆了,嘴里的荷花酥咬了一半便是直接掉在了地上。
这对母女,还真是亲生的。
总是那么的……出其不意。
玉葭却是没控制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当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的时候,玉葭才稍微有些后悔。
不过今日场上的主角,终究是沈佐忠、程氏以及祁氏。
在场参加嘉礼的这些人有许多都是明白沈佐忠与程氏之间的恩怨的,如今见到这样的场景,恨不得将两只眼睛擦的锃亮,生怕错过一时一刻的精彩戏文。
不过程氏并没有如大多数期待的一样大吵大闹,反而是含着端然的笑意看着沈佐忠,很是“诚恳”地道了几声“恭喜”。
沈佐忠却是冒出一头冷汗。
而祁氏则更是个厉害的,按理说这位新娘子见到如此情景,不闹上一闹是不可能的。
可这位祁氏反而是含着十足的谦卑恭谨对着程氏行了一礼,还亲热的邀请程氏上座。
“郡主娘娘驾临,真是蓬荜生辉。”祁氏的眼中瞧不出一丝异常,仿佛她是打从心底里尊敬程氏一般。
连玉葭都看傻眼了。
谢皓反而是笑了起来,只是凑在玉葭耳边得意道:“姊姊……怎么样?我就说罢,祁娘子是个厉害人物。”
玉葭懵懵地点了点头。
“真厉害。”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却又一滴血都不流。
不知道的,还以为程氏与祁氏是姊妹呢。
只有沈佐忠怂的不成样子,在一边抖如筛糠。
潘氏在一边打量着此中情景,心中蠢蠢欲动。
她脑子一热,便是上前对着程氏与祁氏行礼,“两位姊姊辛苦了,咱们还是坐下说话吧。”
“哪有你说话的份?”
是程氏与祁氏异口同声的说的。
众人:……
这一场婚事嘉礼,最终以既体面又不体面的姿态而收场。
在场宾客无一不是悄声议论,或是好奇,又或是嘲讽玩笑。
反正沈佐忠是大大的没脸。
可他又什么都不敢说。
便是连着沈佐忠的庶女沈玉珍都觉着此事实在是太过丢人,在昏礼当场便捂着脸跑回了房间。
反而是玉葭看的津津有味。
老天作证,她憋笑憋的真的很困难。
谢皓一会儿害怕的扯了扯玉葭的衣袖,一会儿又觉着沈佐忠当着程氏面前那幅缩头乌龟的模样实在太过搞笑,又兼具玉葭丈夫与沈佐忠两重身份,简直是笑也是不笑也不是。
不过在内心的挣扎往复之中,他确信了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这个娘子,并不是清冷到骨子里的那种女子。
估计会和自己的岳母一般,是心底里有着千万般想法的人。
平静清冷的外表,一定是伪装,骨子里那份天真恣意,是经过了重重掩埋的。
估计若不是程氏,她连这么一点笑脸估计都难以显露。
想到此处,不知怎的,谢皓只觉得心底里沉重了许多。
他便这般一直沉默着思量着,直到昏礼结束,两人被安排进了沈宅客房。
有丫鬟殷勤地赔笑:“知道大娘与郎君要来,这是阿郎特意嘱咐的,命人收拾出上好的厢房来供大娘与郎君居住。”
玉葭看着这厢房里布置的一切,确实是用心了的,可是再用心,心底里的那道口子也是无法缝合的。
“呵。”玉葭嘲讽地笑着:“阿爹是真用心了,只是这出了嫁的女儿回家省亲,却要住到厢房,倒也是很叫人意外。从前我和阿娘的院子呢?”
不消那丫鬟回答,玉葭便自己回答道:“噢,对,被我那好妹妹给占了是罢。”
“这……”那小丫鬟懦懦的,并不敢答话。
“好了,辛苦你了,娘子她说笑的。”谢皓见气氛有些微妙,便忙地赔出笑脸对那丫鬟好生言语,又赔了一锭银子出去。
“姊姊……你……别生气了。”谢皓尝试着宽解玉葭道。
“生气?”玉葭呢喃道:“我有什么生气的?我阿爹结亲,我应当为我阿爹高兴才是。”
话虽如此,玉葭心里还是酸酸的。
虽说是和离,可沈佐忠这个始乱终弃的人想要再寻佳偶却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还能有这么多人前来为他祝福。
可自己阿娘却……想想都是令人头疼之事。
若阿娘不是皇家的郡主倒还好,如今成了皇家的郡主,怕是以后在刘子康这事上,会有重重困难了。
到时候,皇家阻拦,言官指摘,街坊议论,哪一件都无异于压在程氏身上的大山。
虽然她知道以程氏的性子本身是不在意这些虚的,可是程氏会为了自己考虑,就难说了。
天下的好父母,都是会为了子女长远计的。
“姊姊……你别生气了。”谢皓奶声奶气地在玉葭身边道,他知道玉葭心中不好受,只是却未有料到玉葭想的这般深。
“我……”玉葭一时语塞,谢皓这个人,也算是温柔体贴,可惜也不能对他说心里的话。
“其实你与岳父本就没什么感情,咱们就只当是来远房亲戚家做客便好了。明日……明日见祁大娘子,保证给姊姊解气。”
玉葭心底里大概有预想谢皓所说的“解气”是什么意思,看着谢皓满脸期待像是在求表扬一样的神情,像是个小奶狗一般,甚是可爱,玉葭便也忍不住一笑。
“好。”
“那早些睡吧。”谢皓从床上扯下一床被子来,便往稍远处空旷地处走去。
“你做什么?”
谢皓指着那一张床,睁着一双诚恳的大眼睛道:“就这一张床,我今晚在地上睡。”
玉葭扶额,秋冬本就寒凉,再加上这厢房更有些阴冷,谢皓这身子,若是真在地上睡了一晚,明天很有可能要被抬回侯府……
更何况,明天还有……
可若是要自己在地上睡一夜,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算了,你还是在床上睡罢。我们都在床上睡。”
谢皓一愣,眼中流转出为难的神色:“这……这样不好罢。”
心底里却又完全是另外一种状况,竟隐隐……有些雀跃。
“有什么不好的?”玉葭翻了个白眼:“我还能担心你做什么不成?”
谢皓昂着头:“姊姊,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我的身子可是休养的很好了,你这是在……”
他意识到有点过火,便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去。
还在玉葭并没有想其他,反而是嗔怪地一笑,随手取了一床被子给卷了起来,放在床榻中间。
“睡吧。”玉葭铺好床铺便也不再管谢皓,倒头就睡了过去。
“姊姊……”谢皓还未有反应过来,却见玉葭早就不管自己睡了。
玉葭从小于道观之中长大,道观之中有许多劳作的活计,一日下来自然是浑身疲倦,到了晚上很快便也能入睡。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身体也早就习惯了,只要到了时辰,大多数时候都能安安稳稳的睡去。
可谢皓却不一样。
这么多年,他每晚入睡都极其艰难。
只要一沾上枕头,他就会忍不住去想这想那。
从前想想自己,想想母亲,再想想二哥哥,已然是诸般事情交杂缠绕了。
如今,则是又多了一个让自己忍不住去想的人。
他翻了个身,想要通过调整睡姿让自己更快入睡,才刚将身子翻了过来,正巧玉葭也翻了个身子过来。
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
虽说从前也有过几次距离极其相近的时候,可今日的,实在不同。
从前他并不敢去直面玉葭的目光,可今日却可以一直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的脸庞,清晰可见,水嫩玲珑,恰是好颜色。
可她沉静的睡姿之下,却还有一双紧紧蹙着的眉。
他伸出手,想要给她抚平,却又在半空中停滞僵硬。
可犹豫了半晌,他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替她抚平眉毛。
心却砰砰直跳不已,好似自己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一般。
忽地,她的柔嫩玉手将自己的手腕紧紧擎住,谢皓慌张地抬眼一看,眼前的小娘子并没有醒来,大概是做了梦的缘故。
“阿娘……您别走啊,您别走啊!”
谢皓有些心疼,在没有阿娘疼的那些年,她应该过的比自己还要辛苦罢。
“谢皓?”玉葭面上忽地漾起笑容:“他……他挺可爱的,生的挺好……应当……应当是个不错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