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水萍从灶台后露出半张脸来,鸡蛋大小的胎记烙在她颧骨上,叫人压根没法去注意她的五官,只一眼就看见这块青黑。
“你额头怎么了?”蔡水萍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忽然冒出一点诡异的光芒。
她从身上取下钥匙,打开橱柜,摸出几个桂圆和两勺红糖来。
做这一串动作时,她的眼睛始终不离开祈星的额头。
“不小心把痦子磕破了。”祈星捏碎桂圆,剥壳取肉,扔进沸腾的水里。
蔡水萍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脏兮兮的黄牙来,笃定的说:“肯定还会长回来的,你那痦子。”
桂圆煮得滚圆,又加了红糖,两个荷包蛋也成型了。
祈星知道蔡水萍在想什么,她自己脸上胎记除不掉,也不希望别人能去掉痦子。
“也许吧。”祈星端起桂圆打蛋,淡淡的说。
“肯定会长回来!说不定还会变大!”她的声音黏着祈星离开厨房的背影。
祈星没理会她,而是端起碗大喝了一口,红糖的甜蜜,桂圆的香气,让她顿感满足。
莫姨却没在房里,祈星端着汤碗去寻她,到大门口时,发现她正在同一个男人说话。
祈星看清那男人的长相吃了一惊,赶紧缩回身子躲到墙后头。
“祈旺?他怎么在这?难道是来商议祈家来慈幼庄布施的事情吗?”
祈星心里想着,虽说祈家是腊月十五来的慈幼庄,提前一个月派二管事来叮嘱些事情倒也说得过去。
“对了,二夫人问起那丫头来。”
“活蹦乱跳着呢。”莫姨说完,沉默了一会子。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祈旺问。
“哦,没,没有。”莫姨虽这样说,语气听起来却有些迟疑。
躲在墙后的祈星心想,‘二夫人?邱氏吗?她是在打听谁?’
二夫人姚氏是祈星的叔母,祈星只从她那里得到过一些好脸色,所以对她印象还不错。
听到祈旺说自己要走了,祈星赶紧往后头走了几步,听到莫姨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她这才从拐角迎上去。
“莫姨,吃甜汤了。”
莫姨一见她便劈头盖脸的问:“你脑门上的痦子怎么掉了?”
祈星有点奇怪,莫姨是从来不理会这些的,哪怕是她们忽然少了一只眼珠子,她也只是讥讽两句,让她们拾一块砖头撞死了事,省些米粮。
“跌了一跤,磕掉了。”祈星还是用的这个说辞。
莫姨没好气的端过她手里的碗,说:“早不跌死你!”
她又道:“结了痂都扣掉,让痦子长回来。”
祈星真是更加奇怪了,莫姨见她满脸不解,视线略躲了躲,不耐烦的说:“不是还指望你爹娘靠这个痦子认你吗?”
祈星垂下眸子,道:“是。”
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除了这个痦子。
祈星回到后院时,见阿雯领着大孩子们往学堂里去,也跟上。
慈幼庄里每日有一课,由养济院中断文识字的老人来教课。
今日来的人是陈老头,祈星看见他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孔,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抚过她的胸口,令她毛骨悚然,胃里顿感一阵反胃。
阿雯见她突然的干呕起来,着急的说:“阿星,你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祈星抱着院里的枯枝矮树,重重揩去嘴角边的口涎,道:
“没事,你帮我把干豆拿来,我就在这剥,顺便也听一听讲课。”
陈老头说是个秀才,可教的永远都是几句三字经,连千字文都没讲过。
阿雯觉得祈星今日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可她是个极没有主见的,祈星这样说了,她就顺从的帮她拿来了干豆荚和一把小杌子。
祈星就靠在门边,一脚踏在门槛上,随手剥着豆子。
陈老头先是夸耀了自己一番,一个秀才来给她们一群贱民的女娃上课,她们应该多么多么荣幸才是。
孩子们木讷惯了,没什么反应,他就莫名其妙的开始训斥这一群懵懂女娃不晓得尊师重道。
陈老头逞了一通威风,又点人起来背三字经,被点起来的女孩叫巾儿,五官是这一波孩子里最端正的一个。
祈星依稀记得,她没等到春日就投井了。
巾儿背出了好些,但后边‘三才者天地人’的陈老头只教过一遍,巾儿就卡住了。
“自己去禁室面壁思过。”陈老头捋着胡子说,他微微的眯起眼,眼神里似乎带着点迫不及待的笑容。
祈星从前只觉得他这个笑容恶心,并不明白其背后的深意。
直到后来她回了祈家后,听说陈老头欺辱慈幼庄的女孩,被人当场捉住了。
把这个消息传到她跟前来的人是祈夫人的亲外甥女,也就是她的表姐林风荷。
她一边嗑着瓜子,将这个事儿像个笑话似的轻轻巧巧的说出口,一边又斜眼睨着祈星。
祈星想起某一次陈老头从她胸口揽过,抽起她那张写的歪七扭八的大字训斥她。
这段回忆让那时的祈星觉得自己肮脏,顿时羞恼得脸通红,急忙为自己的清白辩驳。
林风荷吃惊的捂住了嘴,目光中明目张胆的讥笑和鄙夷,道:
“妹妹呀,这样的话怎么能挂在嘴边上。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你,你怎么就往自己身上想了呢?”
祈星觉得这话也不是味,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来辩驳。
祈月在旁道:“这是表姐的不是,这种腌臜的事情,本就不该由你一个闺阁小姐传来传去的,与那些碎嘴的三姑六婆有什么分别?”
林风荷哼了声,却不再多言。
祈星那时虽不喜林风荷,但却更讨厌祈月。
后来祈月追上来想安慰她,她却用力的推了祈月一把,对着她大叫,“我不用你装好人!”
椅子腿与地面摩挲,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祈星顿时睁开眼睛,祈月痛心又无力的面孔从她面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亦趋亦步,万分不情愿往禁室走去的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是巾儿,曾经,也是阿晴。
祈星想起许多事,想起阿晴睡觉时蜷缩的样子。
旁人轻轻一动,她就惊醒,那眸子里的惊惧,像是刚从一个永远难挣脱的噩梦中醒来一般。
祈星竟然还觉得阿雯性子粗疏,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回了祈家之后,她更是迫不及待的将在慈幼庄上的回忆全部尘封。
禁室就是学堂后边的一个小杂物间,祈星把干豆放回厨房,不紧不慢的往学堂走。
她已经想起陈老头一贯的习惯了,他此时定然是领着孩子们读一会书,再吩咐她们自读,不可离开。
然后他自己再晃晃悠悠的去禁室。
祈星藏在禁室边上的大树后,她个子不矮,却很瘦弱,像一根竹竿,完美的被树干隐藏。
陈老头果然出现了,他从胸口摸出一把钥匙开了禁室的锁,皱巴巴的面皮像一块被搓洗了很多遍的抹布。
等他走进去,祈星顺手抄起了大树底下的一块石头,朝禁室走去。
她在门口略停了停,这片刻的犹豫,门里就影影绰绰传来女孩被捂着口鼻后,所发出的呼救声。
若不是祈星就站在门口,真是半点都听不见。
她立即踹门进去,抄起大石就往陈老头后脑狠拍了一记。
陈老头软下去的身子后,露出巾儿不敢置信的脸,她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惶惑的看着祈星。
祈星用破布堵着陈老头后脑的血窟窿,费力将陈老头拖了出去。
巾儿愣了片刻,也赶紧帮忙抬脚。
“你回禁室去。”祈星飞快说。
巾儿不解看着她。
祈星一边重重把陈老头的后脑磕在台阶上,把他的身子摆成失足摔到的姿态,一边道:
“方才的事情都忘掉,你压根没出过禁室,我会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回他身上。你记着,你被关在禁室里,自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等别人把你放出来的时候,你才知道陈先生不小心摔倒了。”
没听到巾儿的回答,祈星抬起头皱眉看着她。
巾儿像是被响锣敲了一记,骤然回过神来,重重点头,往禁室奔去。
听到门外落锁的声音,巾儿跌坐在稻草堆里,禁室寒冷潮湿,可她原本冰凉的指尖却一点点的回了温。
秸秆上染了一点血滴,是祈星方才没察看到的地方,巾儿赶紧扯了下来,塞进嘴里吞嚼了。
一想到这是陈老头的血,她觉得有点恶心,却又莫名畅快。
巾儿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听到外头有声音。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听见莫姨很烦躁的说:“这些老不死的东西!非在这时候给我找事!怎么不触你娘的霉头去!”
她不敢叫莫姨给她开门,只好抱着膝盖等。
等到天都黑透了,万籁俱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祈星端着一盏光亮如豆的小油灯站在门口,无奈的看着她,道:“你也太老实了吧?我差点跑去漏泽园挖钥匙。”
巾儿扑上去将她抱了个满怀,祈星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子。
“他死了?”听到漏泽园三个字,巾儿颤抖的声音从祈星胸口处传来。
过了一会,巾儿听见这个奇异淡定的大姐姐道:
“那倒没有,我去养济院的时候,他好像有点要醒的意思,不过大夫说,这个年纪的老人最怕摔,他又摔得这样惨,只怕会中风。”
虽然她是猜测,但巾儿却莫名笃信。
隔了两日,辗转从芦先生口中得知,陈老头中风瘫痪在床,口不能言,饭都喂不进去,一个劲的流口涎。
自己不能照料自己的老人,在养济院那种地方,只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祈星回来随口说了这个消息,她手上在给小花编辫子,眼睛却偷偷的睃了阿晴一眼。
只见她面无表情的低着头,看似漠不关心,但手上拿捏着的针却迟迟没有穿过绣绷。
芦先生是慈幼庄上的孩子们都很喜欢的一位女先生。
她为人和善,见识广博,轮到她上课的日子,庄上的大孩子小孩子都要来听。
因为她不讲一些干巴巴的经书道理,她讲故事。
讲穆桂英挂帅,讲卓文君的白头吟,讲花木兰替父从军
其实芦先生讲的这些,祈星前世都听不大懂,只觉得有趣、新鲜,像是替她在慈幼庄上空四四方方的天上,又开了一扇窗。
过了几年千金小姐的日子,祈星可是下过苦功夫学的,再听芦先生的这些故事,她就轻车熟路多了。
同时,她也明白了前世为什么莫姨不喜欢她来慈幼庄上讲课。
“讲得什么课!一堆的花花肠子,她自己不安分,还要把庄子上的姑娘讲得心思都活泛起来,要我怎么管!?”
祈星记得莫姨这样对人抱怨过。
“芦先生,讲得口干,吃口茶吧。”
正讲到‘辕门外层层甲士列成阵,虎帐前片片鱼鳞耀眼明’时,祈星很不合时宜的开了口。
芦先生循声看向祈星,见到一双清冷的笑眼。
她也回以一个笑容,端起手边的茶盏吃了一口,虽叫做茶,其实不过只是茶叶沫子泡水。
芦先生搁下茶盏,恰见莫姨从门口经过。
只见她睃了芦先生一眼,目光探究,随即又恶狠狠的看向祈星,只见她迅疾的一伸手,把祈星额上刚结好的痂给扣去了。
祈星痛却一声不吭,芦先生吃了一惊,站起身道:“莫管事,你这是做什么。”
莫姨斜了她一眼,并没理会,径直走了。
巾儿赶紧用自己的衣袖按在祈星正在流血的额头,道:“星姐姐,疼不疼?”
祈星摇了摇头,咬牙道:“蚊子叮一口罢了。”
芦先生看了祈星一眼,这女孩此时轻轻拿开巾儿的手,一行鲜血缓缓滑下,舔舐着她的眉间。
她正沉默的看着莫姨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