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斜对过的窗口,不久之前刚刚在楼下打过招呼的那个年轻男人,嘴角淡淡噙着一抹笑,正与坐在他对面的人不知说着什么,模样淡然闲适。
“啧。”
季渊翻翻眼皮,轻轻发出一声来,成功地吸引了小侄女的注意。
季樱回过神,有些莫名其妙地朝他脸上一张:“怎么了?”
“我记得你并不喜欢这类型啊……”
季渊小声嘀咕,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言自语,眸子轻飘飘地一转,在温恒云那扇窗上溜了溜,便又挪了回来,落到季樱脸上:“若是喜欢这种的,你看我就行了,何必要盯着个蹩脚的低阶货色?”
季樱:???
哦,敢情儿您是觉得,自个儿同温恒云从长相上来说是一型的,然后呢,您又是这一类型中的天花板,现成放着您这么一位佼佼者,万不必给温恒云一分一毫眼神是吗?
这长相的事儿,咱就不说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大概您是对的,但您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心?人家年纪轻轻便是京兆府少尹,怎么着也是官儿,您呢?您就是个管,什么都要管!
“别瞎扯。”
她这会子懒得配合季渊胡闹,随手从小碟子里拈了颗蚕豆,往嘴里一丢:“我就是想瞧瞧,他对面坐的那个人是谁。”
下一刻,小碟就被季渊抢了过去:“与你何干?”
“嗯,是没什么关系。”
季樱点点头。
但就是……有种特别莫名的好奇。
她不懂唇语,自然无法得知温恒云与对面那人在说些什么,然而从神态来看,却颇值得玩味。
温恒云整个人极其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说话的时候很少,不过偶尔开口而已,更多的时间看起来是在倾听。
只是,即便听对面人说话,他那双眼也并不怎么看向对方,手里把玩着一只空酒杯,时不时地略点一下头,瞧着彬彬有礼的,神色中却多少透着点漫不经心。
大抵彬彬有礼是他自小到大的教养,而漫不经心,便是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对对面那人的态度了。
典型的位高者模样。
说起来,如今虽是年尾,却年节未至,按理他在京兆府分管着礼庆一类的事务,眼下该是最忙的时候。这大中午的,怎地有闲工夫领着妹子出来吃饭?
若说是休沐,同友人出来相聚,倒也说得过去……可季樱就是始终有那么一点子怪怪的感觉。
况且,怎么就那么巧,她偏偏始终瞧不见对面那人的模样?
她一个没忍住,抬起眸子又往斜对过看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窗边的温恒云,恰巧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冷不丁与她对上,唇边那抹极有分寸的笑便拉得大了些,温文尔雅地冲她点了点头。
这当口,碰巧小二进来送凉碟,季渊转头便问他:“有纸笔吗?可否借我一用?”
季樱应声回头:“四叔要纸笔做什么?”
“把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记下来啊。”
季渊怪笑一声:“等陆星垂从北边回来,可要叫他好生看看。”
“您是不是闲得慌?”
季樱半点没客气,一个大白眼砸将过去,偏过脸去匆匆还了温恒云一个笑容,紧接着,伸手将窗上的百叶帘“哗啦”一下子拉了下来。
……
温恒云饶有兴致地看向季樱这边的窗户,见她飞快地笑了一下,下一刻,窗户便被百叶帘遮了个严严实实,禁不住“哈”地笑了出来。
坐他对面的人原本正说着什么,见他忽然笑出声,顿时停了口,想往窗外看,却又不大敢,缩头缩脑地试探。
“她关了窗帘,这下子是真瞧不见什么了,何况你的位置,原本于她而言就是死角,不必太担心。”
温恒云语气清淡:“适才那个被她称作‘四叔’的人,先前没见过。”
“是。”
对面那人忙点头应道:“昨日还没瞧见此人,想来,也就是这一两天来京的。”
“无所谓。”
温恒云挥了挥手:“季二爷平素那样忙,她小姑娘家家的,出出入入,有个人信得过的人在身旁保护她周全也是应该的。只这人来得也巧,陆星垂才刚刚离京没几日,他转头就来了,还真是不怎么给人留缝隙。”
对面那人似是有些担忧,身子往前凑了凑:“会不会……”
“你又没骗她,这么担心做什么?”
温恒云轻笑了一声:“先前你说的,难道不是句句实情?又不曾强迫她去做什么,只不过顺手推上一把罢了,即便真个叫她瞧了出来,又有何错处?”
“话虽如此说……”
那人点点头,似是怕温恒云恼,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您当真觉得,这事儿她一个女孩子能查得出来?”
“谁说得准呢?”
温恒云又是一笑,不紧不慢地将面前的碗和酒杯摆摆正:“你我既不能出面,总得有个人帮咱们一把,目前来看,没人比她更合适了。”
说着话,又望向一旁的温映雪:“小雪很喜欢那个季家姑娘,是不是?得空了可以去找她玩的。哪天想去了,我叫家里的车送你,可好?”
温映雪眼睛亮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脸又红了起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温恒云没与她多言,看向对面,总结陈词:“既然该交待的,都已同她交待过了,咱们便只管等着吧。”
同季渊两个在酒楼吃完了午饭,季樱又往窗外看了一下。
对面那扇窗户里已是无人了,小伙计手脚麻利地正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楼下,两驾马车分而行之,一驾往东,一驾往西,很快淹没在车马人潮中。
季樱最后盯了一眼那扇窗,将这事儿存在了心里,面上却是半点没显露出来,与季渊坐着闲聊了两句,不急着回家,便领着他又去了新宅一趟,免不了四下里介绍了一番,捎带着也看了看匠人们干活儿的情形,见一切如常,家里那个性子稳当的后生也在旁盯得牢牢的,便也放了心,这才与他一块儿回了四合小院。
接下来几日,季渊倒也没镇日同季樱厮混在一处,反倒是跟着季溶出去应酬了两回。
人家到底是亲兄弟,好容易来一趟京城,跟着一块儿为了生意上的事走动走动是该当的事。季渊这人,虽本质上性情乖张,在外却文质彬彬很能迷惑人,同人周旋寒暄,统统不在话下,管他认识不认识,横竖三言两语间便熟稔起来,席间推杯换盏半点不推却,替季溶省了不少事。
季樱得空便三不五时往陆夫人那里走动,同她一块儿说话闲聊打发时间,瞧着天气晴好,就拽着她一起上街去逛逛解闷儿,总好过她独自在家,闷着头一股儿脑地瞎想。
到得第四日上,晚上吃罢了晚饭,季溶和季渊两个还在外头没回,季樱跑去书房摸了几本话本子,回到东厢房自顾自看得入迷,房门蓦地被敲响了。
这敲门声,还挺有特点的。
“咚咚”两下,紧接着,是“咚咚咚”三下急敲,随后,外头便传来了“喵”一声猫叫。
……别说,学得还怪像。
季樱回头看看坐在熏笼旁替她烘衣裳的阿妙,就见那小丫头,也正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猜,外头的人是阿偃。”
季樱肃着一张脸,语气有点无奈:“但我实在不记得,我曾跟他约定过敲门暗号了。”
在自个儿家里玩这套,岂不明摆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得亏这会子家里大人都不在啊,这要是给逮个正着,能解释清楚不?
阿妙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起身去把门打开一条缝。
“嘿嘿。”
外头的人五官只在窄缝中露出来一半,冲着阿妙笑出一口大白牙,不是阿偃还能是谁?
“我方才那么敲门,没吓着你们吧?”
阿偃手里拿着个油纸袋子,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三姑娘睡了不曾?”
“没。”阿妙冷冰冰地答,人便往旁边让了让。
“那就好那就好。”阿偃一尾活鱼似的钻进屋里,没敢进里间,规规矩矩在外头桌边站着等,片刻见季樱出来了,便将手里的油纸袋往她跟前一递。
“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买的,请三姑娘吃。我们公子临走时交待过,三姑娘喜欢吃各色美食,叫我瞧见甚么新鲜玩意儿,记着给您买一点,还特地给了我不少钱哩!这东西,上回他去榕州时给您带过,还是我帮着装的呐。公子说瞧您的模样应当是喜欢的,我便顺道买了回来。”
瞧瞧,什么叫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么一个油纸袋子送到跟前,即便是想说他两句,也有点张不开嘴了。
季樱将那纸袋子接了过来,打开往里一看,却是两支冰糖葫芦,大个儿山楂裹着薄薄一层晶亮的糖衣,瞧着便喜人。
“一支给三姑娘,另一支给阿妙姑娘,总不能你家小姐吃着你看着,那多不好。”
阿偃依旧是笑嘻嘻的,补充了一句。
这下子,连铁口铁面的阿妙也不好说他了,接过季樱递来的冰糖葫芦,瞅阿偃一眼,抿抿嘴:“那你也不要那么敲门,玩笑归玩笑,即便二爷和四爷都不在,被岳嫂子他阿门瞧见也是件麻烦事。”
难得地语气软了些许。
“放心,我打量着没人才这么敲的,我一猜,您准知道是我。”
阿偃两手往怀里一揣:“对不住,下回我再不这么胡闹了。”
季樱咬了一颗冰糖葫芦,甜滋滋中混合着一丝酸,浸染了整个口腔,无端就让她想起上回吃这个时的情形来。她也不急,不紧不慢地将一整颗山楂吃了,指指桌边的圆凳:“你坐,不必讲虚礼——那件事,是否已经有了眉目?”
“是。”
说到正事,阿偃顿时将先前那股子嬉笑的劲头尽皆收了,点点头,在桌边落了座,面上笑容也褪了个干净。
“三姑娘叫我去查这事儿的时候,曾吩咐过,有三个先决条件。其一,这宅子家中修建了马场,其二,约莫二十年前,这宅子曾经装潢过,其三,这个大宅在装潢的时候,是由收范文启范大人当学徒的那位匠人接的活儿,其三,当年,范大人也曾参与其中。”
阿偃转头看看替他倒茶的阿妙,微微点个头表示感谢,表情却凝重得很:“这几日,我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宅子——”
他清晰地看见季樱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当下不忍心再卖关子,一口气:“有,且仅有一幢,但这宅子,现下已经是个荒宅了。”
“荒宅?”
季樱一怔。
这个结果,多少令她有些意外。
在此之前,季樱也曾猜测过她那位鲜少出现在家人话题中的母亲,究竟是何来路。若月洞城那对老人二十年前接待的那个姑娘,与范文启口中的“恩人”的确是同一个人,那么,一个家境优渥的年轻女孩子何以落得个独个儿在外奔波,身上一文不名,只能靠随身的值钱物件儿付账的境地?
照她之前的想法,这女子,十有八九因为种种原因,从家里跑了出来,并且自此再没有回去过。大抵因为家里还算有些势力,所以季溶才对她的来历乃至她这个人讳莫如深,连提都不愿多提。
但现在看来,整个宅子都荒废了,事情只怕就没那么简单。
“你确定找到的那间‘荒宅’,便是我想找的那一座?”
季樱面色沉沉,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阿偃:“即便是荒宅,总也不会一点旧事都查不到吧?”
“还真是查不到。”
阿偃苦笑了一声,仿佛自嘲:“那大宅,原本是建在京城西边一片老城区,如今大宅周边五里之内已无本地人,住的全是外来户,且鱼龙混杂,压根儿对那大宅一无所知,更有那起满脑子怪力乱神的,言之凿凿称宅子里闹鬼。”
他略停了停,郑重道:“三姑娘,一件事,若是五年、六年,甚而十年,兴许还能寻到线索顺利往下查,可二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这人世间,都已变了个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