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吃饭的点,那两位也都还有公务在身,众人出了邮局就各自散了。
不知道怎么谢人家好的孟珍珍,经过路边的刻字社,看见玻璃橱窗里展示的锦旗,突然灵光乍现。
花九块六毛钱给刘公安和成栋各做了一面中号锦旗,手写金字,还包送货上门,孟珍珍真心觉得物超所值。
给刘公安的锦旗上写“人长得帅,案破得快”,成栋的锦旗上写“丹心铸成,房管楹栋”,分别送去派出所和房管所。
刻字社的老伯伯一看就是知识分子,推推鼻梁上那副末代皇帝同款的玳瑁眼镜,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他可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锦旗,再三跟孟珍珍确认,
“六毛钱一个字,错了也不会退钱的哦!”
“哪里会错呢,你放心做吧。”孟珍珍笑道。
“这……个字读啥?”老伯伯终于破防,原来是有个生字他不认识。
回头送锦旗上门,别人肯定得问,答不上来多难堪,他不要面子的吗?
“哦,这个和输赢的赢一个读音,楹栋就是堪负重任的人才。我这个朋友,叫成栋。
你看我把他的名字嵌进去了,这个对子就是说成栋同志很热心,是他们房管所的头号人才啊!”
这彩虹屁一开头就停不下来了,孟珍珍又把这两位如何把她被偷掉的稿费追回来的事好好宣传了一番。
“女娃娃小小年纪,原来还是个文化人啊!”老伯伯一脸佩服。
此刻为自己的恶趣味偷乐不已的孟珍珍还不知道,她面前的是锦旗媒体广告界大佬王伯伯本尊。
后来正是这位王伯伯,大张旗鼓上门送锦旗,把刘公安的“帅”和成栋的“大才”,宣扬得整个镇子都知道了。
……
出了刻字社,下起小雨来。
孟珍珍在路边买了一把粗陋的竹骨油布伞。突发奇想,回头可以问问姆妈会不会做竹伞,用绸布做伞面一定好看。
脑子里想着事,脚下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十八号,看来每天的“云养作业”让她对这里也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羁绊。
雨中的小院格外有情调。
轻轻推开门,不打扰小院的宁谧。
初生的乳燕在檐下嗷嗷待哺,东风吹开一树樱花,被春雨细密如烟似雾地笼住。
一天不见,石槽里的蝌蚪都长出后腿来了,在清澈的水里倏忽来去。
四小智在正屋的大方桌上学写毛笔字:
起智看着自己写的“土人乙”觉得和徐爷爷教的“起”字长得不太像;
兆智负责磨墨,可是他的袖子一直在偷吃砚台里的水;
广智手软得捏不住笔,好容易写了一个抖抖病的“广”字,把他自己都给逗笑了;
远智爱用舌头舔笔,纸上还是一片空白,脸上已经弄得黑漆漆的了。
徐老头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睡着了,脸上遮着一本《幼学琼林》……
这小院于四小智,或许是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的合体,于她孟珍珍和那些“云养”观众,却仿佛是误闯入的桃花源。
竞争是什么?压力是什么?内卷是什么?在宽松的八十年代,这些都是不存在的。
跟四小智无声地打了招呼,不吵醒徐老爷子,孟珍珍撑起重重的油布伞,在巷口买了点点心就往便民小吃店去。
下雨天,小吃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只有任真任艾正在学着誊账本,齐老板和小四他们都不在。
任真见孟珍珍双脚布鞋早已湿透,便给她拿了双齐叔叔新买给自己的短筒橡胶雨鞋。
——这鞋也太丑了吧——这个是鸭屎绿嘛——穿在脚上好暖乎——太丑了我脚麻了——
尽管心里的吐槽不断,嘴里还是很诚实:
“哇,你这个鞋好好,回头我也去搞一双下雨天穿。最近好像老下雨,我的鞋都来不及烤干。”
孟珍珍看着这双丑得要死的橡胶套鞋,内心感叹,仅仅穿越了不到一个月,自己的需求就明显降级了。
从追求审美主义,下降到了实用主义;从颜值即正义,变成了丑的东西只要实用也能凑乎。
任真帮她把袜子和鞋刷了刷,放在炉膛边烘干。
然后走回一个客人都没有的店堂里,三个人聊起了天。
“你们知道怎么去谅山比较快嘛?有没有长途汽车什么的?我看坐火车好像又慢又麻烦。”
“谅山啊,我记得我们大姑父就是谅山那边的人,他们那里好像很穷的,所以肯来这边倒插门。”任艾一边吃点心一边说。
任真的话打破了孟珍珍的幻想,
“山路不好走,最近老下雨,应该没有直接去谅山的长途车了,只能坐火车。”
“珍珍姐,你要去谅山吗?去干嘛啊?”
孟珍珍也不好说自己是去调查叶建芝女士的私生女敲诈案,只能说要去看一个朋友。
“一天来回可能吗?”
视频社区的旅游资料当中显示,谅山州新昌市离开盘花市有二百公里。
这点路,在四十年后就是自驾几小时的样子,当天来回绝对没有问题。但是在这个交通还不发达的年代,孟珍珍觉得一天时间恐怕有点赶。
任真一脸“你在异想天开”的表情,
“就算你火车坐普快车也需要七个小时,慢车要走十多个小时呢,一天来回怎么可能呢?”
孟珍珍撑着头叹道,
“看来需要两天啊,不开介绍信的话,是不是只能睡在火车站了?”
“火车站哪有地方给你睡?”任真继续泼凉水,“谅山那边都是过路小站,连座位都没有。”
“……”
孟珍珍带着一肚子的无奈,撑起油布伞、穿着橡胶套鞋踩着水塘再往邮局去,因为之前拿稿费的时候瞥到了火车票代售点的招牌。
她刚走一会,便民小吃店里间的门打开了,陆隽川孤桀高挺的背影站在店门边,不动声色,看着外面绵密的雨幕。
“川子哥……”任艾去帮他找伞,回过身来却发现他已经直接走入灰色的雨雾,模糊了身影。
雨势似乎大了些,头顶传来劈劈啪啪有节奏的浇打声,雨水汇成细流沿着弧形伞面滑下。
有个身影迈着长腿从孟珍珍身边快速掠过,奔到前头的屋檐下停住脚步。
她经过那屋檐时无意识地一抬头,咦,那个避雨的人,是陆隽川。
他宽阔的肩头有深色的水渍,额发氤氲着雨水,熨贴地伏倒下来,有水顺着发丝滴落。
孟珍珍看着淋成落汤鸡的他,突然想到婚礼那次他被泼水的画面。
他也看向了她。
她一不小心把焦距拉得太近了,他瞳孔倒映出的天穹和灰色积雨云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睛里仿佛酝酿着奇幻叵测的漩涡,让人有种会被吸入的错觉。
孟珍珍一时怔愣。
“这么巧啊,小孟同志。我没带伞,能捎我一段路吗?”
陆隽川首先打破了缄默。
不等孟珍珍回答,男人已经一个箭步钻到了她的伞下,很顺手地把伞接了过去,把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保护下。
“……好。”反应慢了半拍的孟珍珍这才吐出一个字。
两人贴的很近,她能明显感觉到男人身上外溢的热气,她偷偷瞥一眼,好么,他头上蒸腾着袅袅白雾。
“小孟同志,你去哪里?”
——在矿井底下叫人家珍珍,这会儿又叫小孟同志——
言语间,孟珍珍只觉得他滚烫的气息掠过,她手臂上的汗毛全部起立了,
“我去邮局有点事,你呢?”
陆隽川继续开口,“我明天要出差去谅山,要去问局里借台车,你送我到车站就行。”
“……行。”
虽然听到陆隽川说他的出差目的地是谅山,她却完全没有想过搭便车的事。
刑/警出差,怎么可能随便让人搭便车,请她坐她也不敢呀。
怕万一耽误人家的事,或者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临时没法让她搭车呢?人生地不熟她要怎么回家?
陆隽川不知道女孩低着头是在想什么,他心里有点着急。这次计划外的出差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
本以为他的小姑娘会很惊喜地求搭车,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搭这个茬。
现在他要怎么主动开口邀请孟珍珍呢。
车站到了,雨也渐渐小了,孟珍珍大方表示可以等到他上了车再走。
陆隽川注意到他的小姑娘一直在看他,这叫他觉得不太自在。
暴露于她视线中的耳廓突然很热,而后这种热度逐渐蔓延到脖子和脸颊。
孟珍珍也发觉自己好像把男神给看“熟”了,他整个人都变得红彤彤的,只好讪讪地移开了拍摄的视线。
陆隽川正想开口邀请,这时小姑娘雀跃的声音响起来,“车来了。”
……
从邮局出来,雨已经不下了。
收好来回车票和售票员好心提供的时刻表,孟珍珍走在回家的路上。
火车56XX从盘花市到新昌西站是6个半小时,单程票价十六块五毛。
售票员告诉她,新昌算是个大站,还是有候车室的。这样就无须再想办法弄介绍信住招待所了。
那些过路小站叫做乘降所,甚至都不叫做站,因为根本就没有站。
56XX这时候还被称为快车,因为还有一趟更慢的火车在运营中。
最让孟珍珍感到神奇的是,四十年后,同一趟列车56XX竟然还在运营,票价竟几十年如一日一直都没有变过。
在视频社区中,有许多驴友发布过这条铁路相关的短视频。羊视甚至还拍了一部纪录片《开往希望的火车》专门讲述这条列车线路上的感人故事。
别人坐这趟车是怀旧,孟珍珍是体验原版的“旧”。她突然对这次旅行期待起来了。
回到家,她把自己的计划同叶建芝一说,就遭遇到了来自妈妈的强烈反对。
小女娃怎么能一个人出门呢,还是开往谅山那样的山沟沟的火车,说不定就被顺路卖掉回不来了。
“妈想过了,如果人找上门来,我们再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哐哐撞大墙然后抵死不认嘛——亲子鉴定等到1987年以后才有的做啊——
“妈,如果我和公安同志一起去你看行吗?”孟珍珍想到一个现成的挡箭牌。
叶建芝依然没有答应,因为她根本不信。
晚饭前,孟珍珍还不死心地把于萍拖进房间里偷偷问,
“表姐,你想不想去谅山玩玩?坐火车来回的那种?”
于萍一脸愕然。
这才逃过一劫,这女娃子怎么又想着作死了?
谅山州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出了名的贫困,语言又不通,去玩什么?
“好吧,当我没问,你别这样看着我。”孟珍珍在表姐的死亡凝视下败下阵来。
她也是曾去西藏尼泊尔徒过步,非洲撒哈拉露过营,挪威北极圈走过夜路……乘风破浪的小姐姐一枚。
如今不知道是该怀念梦教授的放养模式,还是该感激叶建芝的母鸡护崽模式。
吃完饭表姐一个人打着手电走了,仿佛怕孟珍珍继续蛊惑她一起走上不归路一般。
正在想退票手续费到底是百分之几,顾小四又来了。
他是来跟老孟汇报成果的,情况说明已经交到负责设备盗卖案件的公安手里。
这时孟珍珍也一拍脑袋,
“差点忘了,我早上也把这事都办妥了。你们没看到,方科长的脸黑得呦,跟包公似的。”
一件心事放下,听了孟珍珍这不太好笑的话,大家却都笑了。
而后,顾小四告辞要走,临了给孟珍珍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送他到门口。
“听说你要去谅山?”
应该是从任真姐妹那里听说的吧,可惜计划流产了,孟珍珍失望地扁扁嘴,
“对啊,不过看来去不成了,我妈不让。”
“你去那穷乡僻壤做什么?”
“有个挺隐私的事,我得亲自去查一查,这对我……挺重要。”
“那我找个可靠的人陪你去吧,我来和孟妈说。”
“也许你说陪我去,我妈能答应。”孟珍珍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小四露出一抹玩味浅笑,转身回屋里找孟妈去了。
不晓得顾小四怎么跟叶建芝打的商量,临睡前,妈妈进了孟珍珍的房间,一脸凝重地用包着纱布的手递给她十张大团结,
“穷家富路,事情能查就查,不好查也按时回来,我跟你爸后天去火车站接你。”
然后连夜打包了一大袋吃的,用行军带一捆,让孟珍珍背着走。
“我才去两天……”抗议声在叶建芝泛红的眼睛注视下被吞回到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