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坚持寻了长宁公主十余年。甚至罕见的大开杀戒,砍杀了数十位可能放走公主的边关侍卫。
这是新王上任后,唯一一次震怒。可见长宁公主于他而言,是块抹不去的软肋。
若是让他发现公主还活着,又死在宁王府,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是以这样不堪的方式。
“要知道,软弱的人发起狠来,才最是可怕。吐谷浑新王,不可小觑。若阿昭因我而死,即便我不以死谢罪,恐怕此生也再难入朝堂。”
“那王爷还是尽快将她送走为妙。”景祥不安的皱眉。
“送去哪?”
“哪里都行,不能在此处。”景祥看一眼意识朦胧的赵子砚,紧张道:“王爷明知这是圈套,何必往里跳。”
李慎沉默,眼睛里毫无波澜。景祥欲要再劝,只听他平静道:“我还不想丧妻。”
“可那是鸩汤,王爷,没人能活着扛过这东西。”景祥小心提醒,李慎依旧置若罔闻,一双眸子望着床上一身喜服的人,似乎想留住什么,那般出神的瞧着。
“哥哥。”床上的人忽然轻唤。
李慎垂眸,她正微睁着眼睛看向这边。茫然的瞳仁里蒙了雾气,朦朦胧胧,没有多少清明。但是能辨认出他,应该是比方才清醒的。
“我在。”李慎按着她的手,示意景祥再去打一盆水。
赵子砚艰难的动了动手指,点在他的手背上:“疼。”
李慎一顿,手上微微松了些力气。岂料方才还娇弱无力的人,忽然抽出手拥住他。
这变故之快,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拽进床榻。长长的喜服袖子遮住眼睛,眼前一片闪烁的红光。
如同被拉进梦境,他在瞬息间生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不如就这样了吧。同她放纵至死,一起长眠在这漫长的夏夜里。
然而,利剑出鞘的刺耳声响,一下子将他又推回现实。
血腥味瞬间弥漫。
李慎猛地扯掉脸上的袖子,已经迟了。
鲜红的血从她的大腿上涌出,融进喜服的艳红里,难以分辨。而他腰间的那把短剑,此刻正握在她手里,上面的血缓缓滴落。
她痛地龇牙咧嘴,根本顾不上躲避,那上面的血就那样滴到她的脸上,滑出细细蜿蜒的血线。
“终于不热了。”她像是终于恢复一点神智,咬着牙齿痛快宣布。那恶狠狠的劲儿,活像是再和什么东西打架。说罢,似乎药劲上来,她眼神涣散了一瞬,抬手又往身上刺。
这一次,她没能得逞,突然出现的大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子砚,你就算嫌寿命长,也不能这般作践。”李慎皱眉拿掉她手里的短剑,叫医女来给她止血。
“别用金疮药!”赵子砚一把抓住医女的肩头,吓了医女一大跳。
“别用药,什么都别用!”赵子砚披头散发,脸颊通红,眼睛也红红的,长长的血线挂在眼睛旁,如同流出的血泪。
医女吓得不轻,连退几步,仰头朝李慎投去探寻的目光,然而李慎比床上那人更吓人,只见他下颌紧绷,脸色异常难看,仿佛刚从棺材里坐起来那样苍白。医女险些晕厥过去。
眼见僵持不下,医女也不敢诊治,李慎只好松口:“给她止血,不用镇痛,保她性命即可。”
这是什么惨无人道的要求?
医女战战兢兢,却也没办法,只得照做。
清理伤口的药极具腐蚀性,摘除镇痛的部分,简直像硫酸泼到身上,差点把赵子砚蛰地跳起来。
“其实这鸩汤也不过如此,不是很厉害嘛。”赵子砚抓着李慎的胳膊,咬牙切齿地宣布:“我要是熬过去,一定可以吹一辈子牛皮!”
李慎勉强微笑,擦去她脸上的汗珠,沉默良久。
“你今天话真少,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王爷那里去了?都不像你了。”赵子砚故作轻松地揶揄道:“莫不是,还在担心我会死在这里,给你惹来大麻烦?”
不待他回答,她歪头想了想,忽然朝他伸手:“去拿纸笔来。”
“做什么?”
“趁我还能动,我想给吐谷浑王写封信。若是我真的一不留神被小鬼带走,也好留个证据,让他不要冤枉好人。”
赵子砚得意的笑道,又想出一招:“或者,等我死了,你把我埋在你的院子里吧。顺便在上面种棵枇杷树,只有你知道我是那棵枇杷树。这样,别人都找不到我,就不能害你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子砚,你不会死的。”李慎叹息一声,他心里皱巴的厉害,握紧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知道我不会死,就是逗逗你。别哭丧着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病号呢。我命很硬的,我三岁就开始流浪了,很多次都以为死定了,却也活了下来。活着活着,还活成了公主。你说说,谁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明明是调笑的话,李慎却笑不出来,他守在她床边,看着她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看着她腿上一层又一层的纱布,静默了好一会。
过了许久,他忽然问她:“你还舍不下他吗?”
“谁?”赵子砚明知故问。
“你的丈夫。”
李慎记得,她从来没说过自己是陆文濯的妾,她总是非常自豪地说,他是她的丈夫。
她挂在嘴边的好丈夫,和她两情相悦、会抱着伞满城寻她的丈夫。
那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咦?”
赵子砚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似乎听到了不可思议地话。半晌,才茫然地问:“我有丈夫吗?”
李慎被她问地一愣,低首看去,赵子砚已经笑嘻嘻地转过头去了。
这一夜,前所未有的漫长。
赵子砚疼地几次从床上滚落,四壁的帐幔也尽数被她抓掉。
李慎看不下去,给她端来止痛汤,她却死活不喝,她告诉李慎,疼痛在帮她和鸩汤在打架,喝了止痛汤就会打输。而她向来打架很厉害,怎么能输呢,她一定要赢。
李慎叫来医女,希望找出什么法子让她昏过去,至少昏睡到药劲散去。
医女摇头:“那鸩汤是极烈之物,若强行令她昏睡,无异于给一个人同时施加极度兴奋和极度镇定两种药物。她或许可以昏睡,但不会再醒过来了。”
就这样,只能眼睁睁守着她折腾到白日。
终于等到她药劲退散,筋疲力竭地沉沉睡去,李慎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没松多久,宫里急匆匆来人,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皇帝这一年来身体一直不大好,病情反反复复,却从未这般严重过。
来的大宦官抹着眼泪告诉李慎,皇帝上朝时还与常人无异,然而正议着事时,突然就抽搐起来,胡言乱语,口吐白沫,甚至险些从龙椅上滑落。
贵妃将皇帝扶回后殿,又向外谎称皇帝饮酒过量,才微微压住错愕的局势。
“王爷,现在外面全是巡防司的人。”景祥提醒。
李慎抬眼看了看院墙:“他们在外面守着,无非是想探寻阿昭的生死。”
景祥点头:“不如让公主露一面,打消他们挑拨两地关系的念头。”
“不用。”李慎道:“让他们猜测怀疑,难道不比公开真相来得有趣?”
“那眼下……”
“紧闭门窗,封锁消息。”李慎目光冷了冷:“父皇这病,绝非意外。要变天了。”
偌大的太极宫巍峨肃穆,分明是夏日太阳最毒的时候,里间却阴冷如凛冬。炽热的白光,将宫殿屋檐下割出一道分明的印记,衬得阴影前所未有的漆黑。
皇帝躺在最深处的漆黑里,殿内没有点灯,窗子也都封上了,苦涩的药味充斥其间,混着金丝楠木柱上的红漆味,让人联想到一些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皮肉即将腐朽的、淡淡的老人味。
皇帝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喝了药后,他的情况稳定了不少。众臣也已经散去。
“这是何物?”李慎拦住一个宫人,拿过他要喂进皇帝嘴里的东西。一枚金色的丹丸。
足足有拇指那么大,晃动间,掉下点点星星的金粉,在阴森的殿内泛出奇异的光彩。
“回王爷,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仙丹。是太子殿下在南山求来的,百年来仅出了这一颗。服下后,可助体内仙气运行,长期服用则可除百病,达到长生不老的功效。”
“快给我!”一直睡着的皇帝突然睁开眼睛,双目狞红,伸手抢过丹丸塞进嘴里,嚼都没嚼,便往下咽。
“父皇,入口之物还是检验一下为好,特别是宫外的东西。”李慎伸手去阻拦,然而那颗金色的丹丸已经消失在黏腻的咽喉。
皇帝睁着眼睛,看着李慎悬空在半空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摸过丹丸的金粉。
细腻的粉末,附着在白皙的指腹上,还有一些粘在浅粉色的指甲上。在压抑的大殿里,似唯一的颜色。
皇帝盯着那一点颜色,倏地咧嘴露出一个笑脸,仰头一口含住李慎的指尖,把上面的金粉全部吞下。
李慎的凤眸里飘过一丝震惊,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隐没下去。
他静静望着眼前这个贪婪吞咽的男人。这个曾经威严稳重、杀伐决断的大历皇帝,如今瘫在这里,如同被更换了灵魂,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的威仪。
李慎询问旁边的宫人:“圣上服用丹丸多久了?”
“一年前就开始了。”宫人低首收起装丹丸的盒子:“不过最近,变得频繁了很多。似乎是因为有一次圣上服用仙丹后,突然开了天眼,于是自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天眼?”李慎皱眉。
“没错呢,能看到仙人的天眼。小的记得,就是上个月。有天晚上,圣上吃过仙丹,突然脱去衣服,在宫殿里跳起舞来。”
顿了顿,宫人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皇帝,压低声音接着道:“圣上还指着外头的箜篌,问我们弹得好不好。可是王爷您也也知道,那箜篌,早就被赵皇后割断了弦,哪里还发得出声音啊。可圣上陶醉其中,仿佛真的有琴声,他绕着大殿跳了两圈,拿出竹笛伴奏,吹得正是赵皇后常常弹奏的《瑞鹧鸪》。一曲吹罢,圣上甚至对着空气说起了话。就好像……就好像赵皇后真的回来了……”
宫人脸色隐隐发青,端着仙丹盒子得手也微微颤抖。
“每次吃完仙丹都会如此吗?”李慎问。
宫人摇头,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身后的箜篌,似乎在害怕什么。踟蹰许久,才说:“似乎不是每一颗仙丹都是真的仙丹,圣上近来吃了百十颗,却只有那一次开了天眼。还有就是今天。”
李慎连忙追问:“今天也看到我母妃了?”
“应该是。就在王爷来之前,圣上忽然大怒,赶走了顾贵妃和一众大臣,然后就朝着太液池奔去,一边跑,一边喊着赵皇后的名字,让她等等自己。十几个侍卫跟着在后面,拦都拦不住,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太液池里。侍卫将圣上救上来后,圣上震怒不已,说他本可以随赵皇后化仙而去,都是我们这些业障阻拦,拦了他的飞升路。”
“顾贵妃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传言,跑来紫宸殿又哭又闹,大声对圣上说,赵皇后早就死了。圣上坚持否认,她便问圣上,那你说赵皇后在哪里?圣上沉默,良久,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快下来吧,香云。这下可把顾贵妃吓坏了,甩着脖子就晕倒在了地上……”
香云,赵皇后的小字。
李慎望着琴台上的箜篌,熹微的光从窗格透入,在箜篌上筛下如意花纹,光束里的尘埃清晰可见,在这间阴冷的内殿里,显出格格不入的朦胧与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