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赌。”小娃娃又说了次,迈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这里的寮房是通铺,空间大得很,聚集在周围有数十人,全是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
有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有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有偷鸡摸狗的宵小鼠辈,有为非作歹的绿林悍匪,也有盛名负累的隐士大儒,走投无路的江湖豪客……
仅及人大腿高的小娃娃,居然站在这里,说要跟他们斗赌。
一时间寮房里全是哄笑。
小娃娃坐在那里像个小大人,一双黑亮眼睛看着毒老怪,对那些嘲笑视若无睹。
“你?”毒老怪拎着酒壶呷一口酒,歪嘴嗤笑,完全没把小娃娃看在眼里,“你是哪里来的小乞丐?有资本赌吗?我们斗赌是要下注的,老子可不陪你玩过家家。”
周围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小娃娃神情却极沉静。
她说,“我赌我的命。”
“输了,我把命给你。赢了,你只需答应我一个你能做到的条件。”
娃娃声音并不大,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还存着些许奶气,却平静异常。
哄笑声有片刻静止。
周围等着看笑话的人,有不少敛了神情,看小娃娃的眼神有了几分正色。
毒老怪上下打量小娃娃一番,轻蔑道,“你的命值几个钱?不过陪你斗一场也无妨,正好老子养的毒物还缺新鲜食物。说吧,你想怎么赌?”
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不能错过,这小娃娃身上虽然没有几两肉,但是给他的五彩毒蛛供血试毒还是可以的。
“他们说你使毒很厉害,我就跟你斗毒。”小娃娃说,“你把你身上最厉害的毒药拿出来。”
闻言毒老怪也不二话,当真从身上取出一粒药丸放到两人中间矮桌,“这是三寸灰,吃下去后一刻钟内不服下解药,人就会迅速经历老死。先是头发变白,接着容颜衰老,最后咽气。”
他不怕有人抢,也不怕小娃娃耍什么诡计。
毒药是他亲手研制的,解药就在他手上,出不了意外。
五彩毒蛛的养料跟试毒人马上就都有了。
他就看看这个小娃娃要怎么赌。
便见小娃娃从旁边取了个酒杯,拿过他的酒壶往酒杯倒了些许酒,最后把三寸灰投了进去,摇晃溶解。
小小酒杯里,酒液变成了要人命的毒酒。
小娃娃把酒杯放在矮桌中间,看着他,“这酒你我各自喝一口,在服解药前谁撑的时间更长者为赢,你敢吗?”
敢吗?
真是笑话。
他毒老怪还能被自己做的毒药毒死?解药就在他药囊里。
“别说我以大欺小,这酒,我先喝了!”毒老怪哼笑一声,拿过酒杯喝了一口,喝完把酒杯推过去,得意笃定的看着小娃娃。
他是肯定能撑到最后再服解药的,这小娃娃可就不一定了。
三寸灰的毒性除了让人迅速老死外,期间还得经历剧痛,最痛时犹如剜肉剔骨,一个小娃儿岂能顶得住?
对面,小娃娃并没有立即喝下毒酒,而是拿过酒壶先喝了口,慢慢悠悠擦掉嘴角酒液。
看她这般,毒老怪也不急,任她拖延。
小娃娃嘛,临死前害怕、挣扎一下,很正常。
他等得起。
周围人也尽数安静下来,开始静待结果。
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小娃娃在对面始终安坐不动,剩下的半杯毒酒她也一直不喝。
身上毒性发作,痛意开始滋生、蔓延、加剧,毒老怪痛得浑身发抖,不停冒冷汗。
眼见就要到最后服解药时限了,毒老怪瞪着痛得发红的眼睛,勉力挤出声音来,“你他妈的到底喝不喝?要是再不喝,便也算你输了!”
小娃娃歪了歪头,抿唇笑道,“我已经喝了呀。”
“你什么时候喝了?!”
看戏的人也跟着发出质问,“小娃娃,毒酒还在那呢,你想耍赖?”
“赌局已开,临阵退缩抑或耍赖,就留下一只手一只腿!这是斗赌的规矩!”
“你既坐上赌桌,可别想着凭年纪小就能例外!”
小娃娃并不惊慌,环视周遭,视线最后回到毒老怪身上。
她指着那个黑瓷酒壶道,“斗赌前我说的是‘这酒你我各自喝一口’,你喝了一口酒,我也喝了一口酒,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不是么?我怎的耍赖了?”
毒老怪,“……”
众,“……”
谁脑子里装的也不是糊糊。
此时都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着了小娃娃的道了。
她说的是“这酒”,而不是“这毒酒”,所以从字面上看她的确没有耍赖。
她玩了一招兵不厌诈。
这局斗赌,毒老怪输了。
因为人家没喝毒酒,无需服用解药。
斗谁撑得更久,她能让毒老怪等成一具白骨。
毒老怪气怒攻心,加上身上剧痛,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只剩瞪着小娃娃吭哧喘气的力气。
“老头儿,你头发开始变白啦,脸上好像也多了两条皱纹,你还不吃解药吗?”小娃娃歪着头,笑眯眯问。
毒老怪,“!!!”
草他娘!耽搁的这么会儿功夫,他错过了服解药的最佳时机!
从此以后,江湖盛名的毒老怪,就有了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
……
晚风吹过桃树,树叶婆娑响起沙沙声响。
于天幕将晚未晚时分,头发半黑半白的老头蹲坐桃树下,背影看来寂寥又凄凉。
他怎么就遇上那个小祖宗了呢?
顾小四还沉浸在故事中意犹未尽,小嘴叭叭叭不停,“杜爷爷,那个小娃娃就是小混蛋吗?”
“她好厉害呀,竟然能赢了你!”
“她赢了以后提了什么要求?杜爷爷你答应了吗?”
毒老怪静了下才道,“她要的是一份治疗风寒的药。……自是给了。”
给是给了,不过他心里有气,故意拖延了好些天才给。
彼时,他不知道一份治疗小小风寒的药,对那个小娃娃来说有多重要。
小小人儿,在天寒地冻的寒冬,只有一件单衣蔽体,轻易就能得了风寒。
偌大释迦山,偌大释迦寺,修行和尚百余人之众,聚三教九流百余人之众,无一人对她理会。
她听说姜汤能驱风寒,在寺庙灶房拿了一块姜想煮汤喝,被伙夫打得遍体鳞伤,骂她是小贼。
她又听说土方能治风寒,挣扎着自己去山林里找药材,险些被深山野兽咬死,最后挖错草药,把自己吃出一身痦子。
最绝望的时候,她连观音土都往肚子里咽过。
后来他曾问她,为什么那么折腾。
娃娃说……她想活着。
顾小四两手捧腮,眼睛冒星星,“我也想跟小混蛋一样厉害。”
“你做梦。”毒老怪想也不想,开口插刀。
小混蛋天资之高,是他生平仅见。
想跟她一样厉害?做梦能实现。
顾小四很是不服气,“为什么不能?我跟小混蛋都是八岁!”
小混蛋八岁,他也八岁,都是八岁,哪里不一样了?
“蜜罐子里泡大的八岁跟苦水里泡大的八岁能一样吗?”毒老怪哼哼,“好好守你的桃子吧。”
“桃子还不能吃。”顾小四幽怨,还是想不通自己差在哪,一时间只觉桃子也不是那么诱人了。
夜色渐降,光线越发暗下来。
屋檐上似睡着的少女动了动,慢悠悠坐起,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桃子还不能吃,隔壁的杏子好像熟了。老头,跟我摘杏去?”
一听到她的声音,毒老怪立即梗了脖子,“不去!”
“那边有好玩的。”
“不玩!”
“嗤。”少女跳下屋檐,又在顾小四惊掉下巴的视线中,蹭地翻过院墙,抓着连说不去的老头一起。
院墙后边很快传来老头恼怒嚷嚷,“你是有什么毛病,好好的门不走非要翻墙!”
他容易吗?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掰手指数数他都被她扔了几次了?
能不能敬老?
少女应道,“翻墙方便。”
“那你也别用扔的!老子疼不是疼啊?”
“要不你扔我?”
“咳,先说有什么好玩的,不好玩不去!……诶你等等我!”
墙角桃树下,顾小四孤零零的身影此刻看起来很是凄凉。
他朝着墙外边跺脚,“姐姐,你把我给落下了!!”
外边无回应。也不知道是那两人听到了不应,还是装着没听到。
……
跟在少女身后,毒老怪伸头伸脑往隔壁院子张望。
院子里有灯光,无人踪。
高高院墙上,有一截杏树枝桠探出墙头,不见一颗果子。
依所见猜测,不是杏树没长果,定是被小混蛋早早偷光了。
墙内树上应该还有幸存。
但是墙外偷是一回事,闯进去偷又是一回事。
“小混蛋,邻里邻居的,去偷人的杏子会不会不太好?人想找你算账,绕墙就能找着了。”
这种邻里街坊的,不太好下手啊。
顾西棠纠正,“不是去偷,是去摘。”
“怎么摘?”
“上门摘啊。”
说着手势往前一挥,当真大摇大摆从人家大门进去了。
毒老怪,“……”
“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你来不来?”少女站在人家大门门槛,回身催他。
“啊呸!别给老子玩激将法,没用!”毒老怪呸了声,迈出二八步,抢在少女之前走了进去。
院子里确实没人。
屋内点了灯,晕黄灯光照出来,院子空荡静谧,显得冷清。
毒老怪立即猫腰,贴墙摸到杏树下,借着树影掩盖身形,压了嗓子朝顾西棠招手,“快过来!”
偷了赶紧走人,只要动作快,就不会被发现。
刚这么想,就听到不远处屋内响起动静,像是木轮子滚过地面发出的轱辘声。
紧接着一道黑影凌空袭来,贴着毒老怪脖子滑过,扎在他身后墙壁,荡开沉闷咚响。
是暗器。
毒老怪脖子上凉意未退,屋内人已经出来了。
等到看清那人是谁之后,毒老怪怒发冲冠。
“小混蛋,你他妈又又坑老子!”